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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紫色魔界 ...

  •   吞佛童子一向是异度魔界的传说,在各个方面。当然他本人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经历确实也担当得起这项实在不好判断算不算光荣的头衔,可惜故事发生的时候,他还没有预见得那么深远。
      因此对于他周边的人来说,深陷其中在客观上来说也不全是自己识人不清的问题。
      黥武是在一场鬼族宴会上碰到吞佛童子的。
      整个异度魔界宴会的层次与格调都取决于组织者的性情与喜好,这一点总是被诟病为毫无民主精神的独裁作风,魔界发言人——很多类似的场合都由伏婴师发挥他一戳一个准不怕你不吐血的犀利风格——表示,呵呵,羡慕嫉妒恨就直说嘛。
      因此由断风尘断天王主持的宴会总是在奢靡富丽纸醉金迷中略带一丝放浪的情色元素也就不足为奇了,尽管断天王声称的宴会主旨总是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他是魔界里为数不多深谙官僚美学的高管之一,可惜在银锽朱武当家做主的时代他总是深陷于某种哀怨的遗珠之叹,对此他的结义姐妹兼被追求者华颜无道将军有过言简意赅的精彩论述:如果你总是这么执着于搞职场性骚扰,朱武就不能再救你了。
      四天王之间的爱恨情仇同样也是群众八卦中经久不衰的主题,所幸这次的重点全然落在新任战神和上任战神独子自魔界战神选拔中发生流血冲突后第一次在公共场合照面之上,分不出多余的版面抚慰断天王那极富于浪漫气息的内心。而令人失望的是惜败的战神独子并没有选拔中曾出现的过激表现,他秉承自己一贯敏行少言的靠谱作风,态度极为官方却不失礼节地在新任战神向他打招呼后颔首致意,画面一派风平浪静,白瞎了无数暗搓搓期待的八卦之心。
      然而身为当事人的新任战神,却在心中小小的哦了一声。

      前任战神独子拥有和他血脉并不相符的外貌,那样长而光软的黑发和苍白面颊,与其说艳丽不如说沉静的轮廓,跟他一心敬仰的父亲比起来,反而更加肖似时任鬼王,也就是他的叔父。不得不说这种类型在吞佛童子尚且不够丰富的阅历里简直堪称别具一格,尤其在对比对象是那位和他青梅竹马针锋相对的鬼族大王子的情况之下。然而心机战神心路之曲折作风之奇崛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他表达兴趣的方式同样也可算得不忍卒读,这就直接造成了承担对象的堂哥对他一日胜过一日的嫌弃挑剔以及对象本人的避而远之。
      如果不是这场对黥武来说非胜不可的战斗,很难讲吞佛童子下一次和黥武搭上话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虽然在这一战之后,吞佛童子的鬼憎神厌指数又攀上了新的高度,但所谓能者无所不能,即使是不够完美的开头也总好过开不了头。
      断天王豢养着全魔界无出其右的歌伎舞姬与侍人,因此宴会尚未结束的时候在场已是纱飘缦扬满目旖旎,清心寡欲如黥武借故离开,断天王倒是不想放人,但正主虽不在暂时性监护人的余威仍旧不可小觑,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加可怕,因此在强行劝了一大杯酒之后断天王倚着软玉温香心满意足地目送着按照辈分也可算他没血缘的侄儿尽管苍白脸颊上浮现出微微的血色依然礼数周全地告退,并因为某种断不掉的孽根泛上丝丝缕缕的心猿意马,虽然从来不曾开口但万花丛中过的断天王真爱款其实是黑发美人,最好尊贵而威严,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不可企及。
      当断天王沉浸在自己那不可言说的绮念时有人同样起身,却完全不似黥武般严肃礼貌反而在不可察觉地扫视过周围后悄无声息地选择了一条最不惹人注目的酒遁之路,如果不是断天王对他颇有种我辈中人的勤勉栽培之意,一定会笑着叫破他的企图然后不怀好意地欣赏别人被戳穿后愣在当场的尴尬之处,然而事实是断天王兴之所至当浮一大白,再放下酒觞的时候场中依然歌舞升平,原本应当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却在人群中默默消失。

      如果异度魔界曾经培养出任何一位地理学家或哲学家,很难说他们会怎么界定自己脚下生存的土地,毕竟即使同样处在不间断的旋转之中,规律绕轴和布朗运动之间还是有着难以忽视的巨大差异,因此对于魔界中人来说星辰升落在时间的计量上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是负责饲喂魔龙的邪族也无法解读对方的心路历程或者星座运势,这条天生孤独的龙族就像千百年后苦境盛行的某种以更遥远的未来为背景的文学作品里那些名为宇宙战舰的后现代精神与先进技术的结晶,背负着一个种族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穿行,寻找一片可以落足的地方,创造一个属于发现者的家园。唯一的问题在于战舰或许有配备体贴高效的人工智能,但魔龙本来就是一个生命体,它能够体味的是比二进制更加浩瀚的寂寞和痛苦,虽然它从来都沉默不语,像是一具骨骼温暖的古老化石。
      异度魔界有火山和熔岩,仿佛魔龙流出的汗,沁出的血,但是没有朝阳和晚霞,只有昏暗的类似于红色的天空,和天空之外的亘古黑暗。因此当吞佛童子跟着黥武走出断天王的府邸时,看到的就是对方沉浸在暗红天空中的身影。
      按照苦境通行的计时方式,那应当是魔界的深夜。
      黥武生来残疾,虽然经年累月的锻炼之后这种隐疾已经很难从外表上窥见分毫,他走路的姿势格外的端正挺拔,像是无时无刻要向什么人证明自己的完满,这种出于弥补的坚韧在吞佛童子的眼里也带着新奇的意味,如果他更在普通意义上的善良一些,此时此刻心中泛起的就应该是怜爱之类相对柔和的情绪,但可惜的是吞佛童子同样从成型的那刻便带着目不可见的天生烙印,这烙印令他不肯放过任何人的安宁,于是就着昏蒙的血色,他沉声开口,唤道,黥武。

      银鍠黥武本来不叫这个名字,他对于过去的很多事情都记忆模糊,这有一部分需要归咎于他不稳定的成长环境。抚养他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属于从小令人发指的养尊处优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类型,可想而知在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外加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会令事情发展到怎样一种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憋屈境地。
      有一种说法是父母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能够发现真正的自己,按照这个说法朱武觉得他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好男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得牙床,出可威武雄壮开疆辟土入可温柔和蔼喂奶换尿布,小小的婴儿头三十几年都不太会说话,朱武这是没有经验兼心大,认为魔族和人类的年纪换算起来本来就有着这样的差距不必太在意,事实是幸好他抚养的孩子没有自闭症,不然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到时候真是哭都没有地方哭去。一个三十几年都不会说话只能把着你的手臂软软蹭蹭的肉团子,凭你怎样荡气回肠的百炼钢都得蹭成绕指柔,如果说最开始朱武还有几分和人赌气不肯认输的意思,最后也都演变成了全然的蠢爸爸心态,他逗着在自己膝上爬来爬去的团子,戳了戳他稚嫩的脸颊,那上面长着一块颜色略微深些的胎记,如果是别人的话朱武大概会觉得这得算破相吧,但长在自己孩子脸上就怎么看怎么可爱,跟天生戳了个所有权的章一样,他抱着团子举高高,开心地笑着说,就给你取名叫黥龙吧。
      黥龙长到百来岁,才刚刚学会走路,姿势还不太好看,深一脚浅一脚的,没少招过人喊小瘸子。这种话没给朱武听到还好,但凡叫他听到半个字,就是一场腥风血雨。黥龙还不太懂事,被父亲抱在臂弯里,溅上几点滚烫的血渍,也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每当这种时候,朱武的本相总是怒极而现,黥龙好奇地抓着他尖尖的灵巧的长耳朵,捏一捏又扭一扭,在朱武真心假意地嘶一声后,就会吓得飞快的松开,然后安抚般的轻轻摸一摸。
      朱武偶尔像个父亲一般烦恼的时候,就会冥思苦想有朝一日要是黥龙开窍了问为什么自己和苦境人类不一样,问什么自己不会老,为什么自己能轻易控制火焰或者诸如此类的问题时,他到底要怎么回答才好,明着把父子俩的来历都清清楚楚讲出来最简单,但是如果黥龙因此而兴起想回去的念头呢,他真的能心无挂碍地将一手养大的孩子送回自己愤而出走的地方吗?
      然而每次黥龙声音柔软地叫爹爹,张开手要他抱的时候,朱武就会分分钟把那些复杂的思考丢到九霄云外,管他呢,朱武心想,耽一刻有一刻的欢喜。

      这样的日子结束于一个春天。
      第一声春雷响过之后,朱武在苦境一座断桥边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那个黄昏惨淡黯然,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本该流光溢彩的夕阳,生生透出一种阴郁青白的天色。尚未完全解冻的河流半滞半动,褐黄草甸匍匐在两岸,黏着肮脏的泥土沙石。他牵着黥龙,一时间哑口无言。
      伏婴师撑着一把月白色的油纸伞,银蓝大氅上仍是滚着雪白柔软的毛边,孤零零的站在对岸,充满着飘忽凄迷的气氛。如果只以场景论,简直可以直接搬上戏台,佳人生魂离体,奔赴良人,凄婉决绝,然而在纹着鎏金瑞兽图样的面具下,那淡色的嘴唇旁却浮动着微弱的笑意,主君,他无声的开合着嘴唇,久见了。
      朱武怔了会儿,在黥龙疑惑地拉了拉他的手后,他才回过神来,然后果断抱起儿子转身就混进了喧嚣的人群。
      开玩笑,如果真叫伏婴师抓住了,那就不是倩女幽魂,而是三堂会审扒皮抽筋了。

      朱武在伏婴师面前有种古怪的心虚,这倒不是因为伏婴师怎样心狠手辣作风冷残,恰恰相反,伏婴师简直可称得上是无可挑剔的优秀属下,虽然有时候微笑嘴唇里吐出的字句总能稳准狠地戳中朱武的死穴,但一来伏婴师的态度礼貌得鸡蛋里挑不出骨头,二来考虑到他是朱武青梅竹马的表弟,这一点骄矜也带着某种知根知底的亲热。
      况且离开魔界这事,朱武也不像看上去那么无所顾及。
      因此当朱武带着黥龙回到自己落脚的地方时,一点也不意外原本破旧芜杂的院子变得异常富丽堂皇,漏雨的瓦片全数换成了碧绿的琉璃瓦,斑驳墙面刷了朱漆,空地里的杂草早被一扫皆空,无数名贵的花卉正在争奇斗艳,而垂落的珍珠帘后,银蓝色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盘膝烹茶,风铃在檐下随风轻响,叮叮咚咚。
      黥龙躲在朱武的腿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一朵艳丽的十八学士。
      朱武板着脸,牵着黥龙熟门熟路地走进自己的屋子,在伏婴师对面落座,喝了口递过来的茶之后,无比嫌弃地说,太浮夸了。
      伏婴师只是微笑,充满着高姿态的不跟你斤斤计较之意,他从身边拿起一个长长的彩绘紫檀木盒,递给黥龙,文雅而和蔼地说,初次见面,略备薄礼,不知表侄儿喜不喜欢。
      朱武充满过剩保护欲地抢在黥龙之前接过那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整套街口说书人讲的演义里英雄人物的面人,每一个都光鲜亮丽,每一个都栩栩如生。
      黥龙眼里闪过惊喜的光,朱武的脸色却不太好看,知道黥龙最近听了什么故事,也就是说发现他们的踪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懒得跟伏婴师耍嘴皮子,朱武单刀直入地问,你来找我回去?
      伏婴师反问,主君愿意跟属下一起回去么?
      朱武果断摇头。
      那就是了,伏婴师的姿态永远从容,永远志在必得,他用轻柔和缓的声音说,吾是来接黥龙殿下的。驳回朱武怒发冲冠的拒绝的,是伏婴师好整以暇的理由,殿下的母亲十分想念他。

      黥武对母亲这个形象完全没有概念,他回到魔界后就直接住进了王庭,主要由伏婴师亲身教养,他带着个子小小的黥龙殿下穿过王庭里那些宛若伏龙的深深的长廊,带他拜访在薄红软绡后断断续续轻咳的时任鬼王,那位总是脸色苍白倦怠的叔父眉宇温和,手指纤长冰凉,他温柔地抚过黥龙的额头,抚过他脸颊上深刻的黥印,用仿佛要在下一刻便消散殆尽的烟雾一般的声音说,真是个好孩子。鬼王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的伏婴师,轻缓地说,辛苦你了。伏婴师微笑,此乃为臣之本分。
      鬼王听他这样说,只是垂下眼,神情中溢出尘埃般落落的气息,那么,你接下来,是要带他去……
      自然是邪族宫殿,伏婴师回答,这可是——小殿下之所以能够回来的理由。

      如果黥武能够如同他的兄长或某位同僚一般天赋异禀牢记过去发生的每一件事,很难说他会不会从林林总总中寻找到蛛丝马迹以释日后心中疑惑,然而这等力所未迨也未尝不是天生而来的另一种幸运,他对记忆怀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也就不会轻易为其所苦,童年印象里都是某张英武俊美的脸孔和种种疼宠,这些对于信念的铸就的作用只会显得坚定而直白,因此在有朝一日被人戳破时,才会一溃千里得仿如天崩地陷。
      幸好此时此刻,谁都对于未来一无所知,黥龙穿着精致的衣服,拘谨地跟在伏婴师身边,他看到那座燃烧着金红火焰的城池,和朝露之城冻结着露水与樱花的寒冷截然不同,那种光辉充斥着他的整个视野,像是身体中长年累月的闭锁被焚化,而蛰伏的血脉复苏,炙烤手足,温暖得叫人潸然泪下,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便与这座城池在梦中相见。
      啊,伏婴师俯下来,轻吟问道,为什么哭了呢?
      黥龙任由泪水从脸颊上滑落,只是摇头,说不出任何话来。

      后来黥武也很少去火焰魔城,他对于自己尴尬身份的认知,随着长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堆积了起来。然而他对此的所有不平不满,却从未以自身作为出发点,他从未想过以银鍠一族血脉的身份去争取任何东西,他唯一在意的,便是战神之子的名号,那个将自己从故乡放逐的男子,他的父亲,黥龙将自己的名字改成黥武,默念着他的笑容,握紧了手中的战戟。
      然后现在,他闻声回头,看着那个站在一片迷蒙夜色中赤发金眼的白袍魔将,沉默无言。
      在他心里,一股愤怒的咆哮和哀毁的懊丧瞬间袭来,几乎要令眼前都泛上血色,然而这样歇斯底里的发作却只能说明他对于自身控制的无力,等待了一刻,见对方只是凝视,黥武将目光移开,沉声道,何事?
      吞佛童子进前一步,在黥武皱起眉头想要退开时蓦然开口,女后要将任沉浮遣往苦境。

      他站得非常近,既可以稍倾一丝嗅取黥武的吐息,也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睛因为吃惊瞪大了一瞬,随即又聚起满满的警惕的困惑和犹豫。那双眼睛非常深,黑得仿佛夜光下的河流,然而却也同样透澈,在这处烈火之地上不可多得的纯粹和寂静。
      轻易牵动魔物的贪婪和执迷。
      吞佛童子略微弯腰,对黥武耳语道,这是秘密任务,不会有很多人知道。
      为这种不自在的亲密而发怒,黥武将他推开,冷冷地说,那你告诉我做什么?
      吞佛童子负手,姿态矜高而冷漠,金眼中却闪动着莫测的笑意,有人会想知道的。
      几乎是在转瞬之间,黥武就理解了他语焉不详的话意,应该来说,他对这一套也算是十分熟悉了,除去艰苦的修行,他的少年时光其实也并不算孤独,尤其是在同伴时时翻新花样百出永不停歇的争锋相对互相陷害下,虽然在行为上他从来是秉持不参与不关心不负责的三不原则的,然而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还是具备一定程度上的感情倾向;
      原因之一自然是那不甚淡薄的血缘联系,原因之二便是——

      你们的事情不要牵扯到我身上来很难么?黥武一字一句地说,他对吞佛童子根深蒂固的所有不信任都是在时间长河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当事人之一虽然骄纵跋扈手段狠辣但意外的有兄弟爱,而当事人之二,也就是眼前这位,完美地把心黑手残、乘虚而入八字真言诠释得不能更到位。
      吾一片赤诚,却要遭如此曲解,心甚怆然呢,吞佛童子祭起他正经而又英俊的棺材脸,只看外表,真是无懈可击。
      黥武在心里哼了一声,从小吃亏吃到大,他要是还中这一招,不如直接去了断了干净,果断抽身欲走,孰料吞佛童子也不拦阻,只在背后凉凉开口,螣邪如今被禁足在王庭,想来是没什么手段知道的,要是就此错过了……
      黥武脚步顿了顿,便听到吞佛童子不紧不慢地接下去;
      那也只能叹一句有缘无分吧。
      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黥武转过头,认真的说,吞佛,魔尊者不是严禁你再读二殿出版的《紫色魔界》了么?
      吞佛童子平静地回答,吾现下看的是苦境今夏通俗小说畅销榜上的金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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