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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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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之上,寒风凛凛入骨。
远远地就能见到身着丧服的秋娘挨着墓碑坐着。她柔柔的抚了抚墓碑,像是抚了抚爱人的脸一般,又轻轻地把头靠在了墓碑上。山风吹起她的头发纷乱,却也未见她动一动去理。
“先生,你来了。”脚步刚停,她却已然开口,而那一双婉转的眼,却没有我的身影,只是越过我呆呆看着远方。
“来探望故人罢了。”我看了看她的脸,是一派熟悉的模样。
“......你......恨不恨我?”犹疑许久,我还是想知道答案。
她回神看了看我,像是我说的话很难懂,半晌,才极轻的笑了。“呵,怎么会?我怎么会恨你呢?这一切,我早该料到。不是我的,终归,不是我的。”她直直的看着我的眼,悲伤地神色却怎么也掩不住。“先生,你可知,当初,我本打算替秋娘取这心头肉的。但是我不舍得。我不舍得就这么死去了。我还没在顾容身边待够,我还没看够他的脸他的眼他的唇他身上所有的一切。我当时想,也好,秋娘死去了,即便我不是我自己了,但是我能作为秋娘活下去了,在他的身边受他的宠爱。虽然这宠爱不是给我的,他眼里看的也不是我,嘴里呼唤的也不是我。但是我想要。只要这么些,就足够了。呵。但是,如今看来,我却是不如当初替秋娘要好。至少如今,如今他不会死。不会留我一人独坐坟前再也见不到他。”无神的眼噙着泪,带着无限的悔就着话扑簌扑簌的掉了下来。而她的脸色,却毫无更改。
“那年,他可怜我受人欺负,花重金将我从戏园买下来,收留我给他做侍婢。那时我就想,我得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能遇见他。只要能呆在他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好。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我却看得清。他为秋娘拒绝了那么多门亲,为秋娘也不曾娶妻。他什么都为秋娘做了,却不曾对秋娘说明心意。我什么都知道,我却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我想着,他不说,许是不喜欢秋娘,许真的是纯粹的兄妹之谊。我就这么骗着自己,希望有一天,他能见着我的好。为我停留。直到秋娘离家。那时我以为,秋娘走了,他便会看见我。我是多么的欢喜,好好的装扮自己,天天守着他。可他午夜梦回,每每嘴里喊得却是秋娘。他偶尔停留的目光都令我欣喜,而秋娘留下的发钗他却随身带着。那时,我才当真明白了。我怎么比,都是比不过秋娘的。我终究,不是秋娘。”
怕是伏累了,她微微坐直,目光从我身上缓缓地移到了墓碑上。像是在看什么心爱的物件一般眯眼笑了。
我抬眼看了看远处黛绿的山。风过竹动,一片沙沙作响,衬得这山更显的空旷。我微微眯了眯眼,慢慢的说,“她让你代她偿那二十四年的情。你却是不曾怨她?”
仿佛早已料到我会如此问一般,她抿嘴笑了笑。“我从不怨她,她救了顾郎的命,我怎能怨她?”她抬头看着我,“其实,秋娘应该是什么都知道的。要是都不知道,全府上下多少婢女怎么单单选了我。那么安心的让我做她的替身。她该是什么都知道的。既然知道,却还是安心将顾郎交给了我。”她停了停,语气多了一份自嘲,“其实......当初若是她告诉我顾郎需要有人去剜那心头肉来救,我肯定会将自己的心头肉一丝不藏的交出来。可她却说她去,那时我的私心如此强烈,又怎能比得上她?要说怨,怕是九泉之下,秋娘也是要来怨我的。她把他放在我手里,我却还是没能顾好他。
这一个多月来,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他对我的好,对我的百般呵护,对我的甜言蜜语,我都铭记于心。这些都是我以前所期望所渴求的。若不是秋娘,这辈子,我怎么可能会得到这些?”她轻轻的摸摸自己的脸,像是在摸什么容易破碎的物件一般轻轻地抚摸。“我其实很感激她,真的。就像感激先生你一般。若不是先生,恐怕,顾郎去的也要痛苦万分。让他最后见到秋娘一面,也是他最大的心愿了。若不是先生相助,恐怕顾郎也不能去的如此安稳。”
我不曾料想她会这么说,怔怔的看着她好久好久。
“......这张脸只能维持五日。虽然我已经给你细细缝合,可它却终究不是人皮。不能与人的皮肤相容。五日之后,脸下将溃烂化脓,到那时,却再也无法挽救。你还是......”“先生不必说了。”我还没说完,她却打断了我的话。“换另一张脸又如何,终究不是我,那换与不换有什么区别?况且,又有谁愿意将自己的脸生生的剜下给我换上?带着秋娘这张脸正好。这样黄泉路上,顾郎就会认得我了,有我陪着他,地府之间也不会如此寂寞。”
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世间痴女子不少。而像啼莺这般痴的,我却是头一回见。为了顾容,她却连自己也不要了。宁可去做另外一个人来留的心上人短暂的目光。
我看着她,想起了那晚,她跪在我面前求我给她换脸的情形。
那是我第一回见她不是以秋娘的装扮出现。那夜月光隐晦,唯有盈盈烛火照明。烛光微跳,映着她的脸明暗不清。而那一双眼却直直的看着我,不容置疑不容否决。她说:“先生既然看得出我是易容,那先生定然精通换脸之术。那能否烦请先生将秋娘的面具换于我。”
当时只觉得,这女子不过是被情爱冲昏了头,当知道换脸需要生生剜下脸皮时她就定然不会再那么从容了。可她却毫无惧色,只是欣喜于我愿意帮她换脸,忙忙为我准备换脸的用具。
那时我才恍然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分。
我本可以拒绝她,但是我还是帮她换了。这是她的选择。我没有任何权利干涉,何况,最初,我本来就是要这样的结局。
一刀下去,我以为她会哭叫。她却只是颤抖了一下,咬咬唇,活生生的把疼吞了进去。一直到最后缝好,她也没喊出一句,不过身下的被褥,却早已被抓得破烂不堪,还留着血迹点点。
山风吹过我们之间,带着漫长的沉默。两人都不打算开口,好似要听这山风吹拂一般。许久,仿佛是为了给顾容送行一般,啼莺轻轻地唱起戏来。依旧是牡丹亭。莺莺转转,清脆入耳,唯独可惜的却是唱它的人眼里少了一份神采,多了一份凄恻。她轻轻的唱着上回没唱完的那一段游园惊梦,她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