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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陷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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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午后,绿影如盖,蝉声刚起,湖中荷花新结出第一茬碧绿可爱的莲蓬,仿佛绿玉雕成。连室内镂金花器内的清供,也是超逸绝尘的白莲。
这是一座独立的院落,占地极大,堂而皇之地占据太和公主府正南正北的中轴线;远观南山如黛,青翠可玩;周围几乎是用一种不计一切代价造园的手法,引种了全国各地所有品种的竹子和梧桐,做成山峦起伏的形状,取“栖凤”之意;面临粼粼的一池湖山,占了几个府邸的面积,湖中仿照海外的三座仙山起了三个小小的岛屿,像玉盘中小小的青螺;鸱吻高耸,廊檐漫回,宽阔的屋檐向两边绵延伸展,像巨大的羽翼,檐角挂着青铜错金的风马,庄严而悠远。
羽皇馆。
一座类似于兴庆宫南熏殿的建筑。
今上太宠爱太和公主这个女儿,实在不忍心她在宫外受苦,如此便造出了公主府的正院羽皇馆。这个女孩,连名字都是特别的,在李纯的公主们一众的“妙”“善”“X娘”中,独她名唤“盈泽”,跟昔年的太平公主“瀛泽”只有一字之差,同音不同字。皇后的么女,皇室夫妇的宠儿,大唐的明珠,多少番邦王子渴望而不可及;出生便长发等身,两岁会书写,四岁会绣牡丹弹箜篌,却到六岁才开口讲话。第一句话是:“今日总算得活了!”众人惊异的神色中,同日宫中敕命降下,尚是晋王的李纯被封为太子,天下哗然。
就因为这事,小小的公主被认为是天人临世,备受尊宠。成年之后却不知怎么,千挑万选下降了韦保衡那么个人品堪忧的二世祖驸马。
不仅人品败坏,何况上面还有个权相老爹韦贞吉。
一脸忧愁的奶娘崔夫人刚想说什么。她便做了一个噤声的眼色。
象牙丝编织的泥金紫鸳鸯长柄团扇盖住脸,垂下长长的绯红鎏金流苏,散漫慵懒的铺洒在细纱四季锦十二破花间裙上,梳着高傲的望仙三环髻,用指肚大的合浦珠装饰着。金狻猊琉璃盖的七宝香炉焚烧着西域的瑞脑龙香,乳白的轻烟幻化出仙境般的琼楼玉宇,变化无穷。卷草纹天宝华账宝光流转,图案线条全由宝石金线装点,勾出一片低矮富丽的天穹,衬出她一副靡艳慵懒、极度渴睡的模样。
室内良久没有声音,外间听壁角的人有些坐不住了。
果然,不过一会儿,就有梳双丫髻的小婢女前来探头探脑地张望。问道:“殿下可是要睡?这么成天睡下去,恐与玉体有碍……”
“罗唣!”她身边的大宫女嘟哝着啐了一口,“殿下要做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韦府的人来管!”现下从太平变成太和的这位心内冷笑一声,这公主府早就变了天,到处是韦驸马的人。盈泽转过身去,窝在浸透乳香的织金软褥里,从头到脚视那婢子为虫孑,一副被宠坏的天之骄女模样。
门口的人讪讪的,有时连日见她这副惫懒模样,想着连日下在口脂里的安神药也许起效了,心内暗喜,也再不多言,看了一会便自去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轻柔的像一只阴险的猫。
而瀛泽的手里捏着越州白瓷,是一只胭脂盒的碎片,甜白的辞色上一抹红,或许是胭脂,又或者是她的血,自重生以来一刻也不敢放松。
她再等了一会儿,奶娘倾身过来给她盖上纱被,她却佯装不满的一把掀到地上,连带砸了桌子上的安伽白玉凤首瓶,做出小儿女的骄纵蛮横,“瞎了眼的东西!没看到吾一身的汗!都不安好心!”奶娘慌得接过侍女手中的鲛纱给她擦,又是一通乱掼,反手一记耳光,“大胆!还不住手!”崔夫人被劈头盖脸打的无所适从。
她露出了迷茫忧心的神色,立在当地,垂着头噤若寒蝉,低垂的鹦鹉髻真的像一只耷拉翅膀的鸟儿,呆呆看着一地珠喷玉濺,碎片几乎要飞到脸上,下一刻便战战兢兢跪在一莹白的碎屑上谢罪,“妾万死,殿下恕罪……”
旁边的侍女露出嗤笑嘲弄的眼神。自从公主死而复生便连日脾气不好,好不好就发作人,连身旁的老人也不给脸,奶娘在她出生前就在皇后身边,出身崔氏,还是郡夫人呢。
驸马那边只求公主不弄出乱子,惊动宫里,其余便由她闹去。死活她素日是个心内没成算的娇蛮贵女。于是几日之内打破了长史的头,几乎打残了护院禁军首领的腿,又赏了主事厨娘几十鞭子令她十天半月起不来床,另有几个伺候的侍女一点小错就杖毙,愣是没人敢出头说什么。
盈泽无声的叹了口气,终归物是人非,如今的奶娘已经不是她当年那个勇敢果决的张夫人,一夕之间就烧起焚天的烈焰,烧了神都的明堂,又在同时把薛怀义化作一抔骨灰。但她还是聪敏的,电光火石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现在只希望她对皇室还有足够的忠诚,为着她那个风雨飘摇的国公府和滞于从三品官十多年的丈夫。
“害吾手疼……自去领二十下手板子。”厌烦的语调,一面无所谓的甩着手,都不曾回头。
奶娘僵了一下身子,很久才从一地狼藉中费力地站起来,低声唤过粗使的婢女打扫干净,换了一张连珠纹大食地毯,这才郁郁的退了出去。
盈泽听见她远远的和管事讲话的声音,大约是在讲领罚的事。过了一会儿便隐隐的有竹肉相击之声,不多不少二十下。
须臾,外间侍女大惊小怪的来报:“启禀殿下,崔夫人在门外叩头谢恩呢!”语气中甚是惊异。也难怪,这韦家原是白丁,外省的乡绅,只不过这两代才中了举。
“嗯,”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叫她下去吧!“暗地里却叫一声好,这种京畿大家子古风的谨慎,想不到至今犹存。现在只愿她足够机智。
她可以想见,奶娘崔夫人几乎是迎着一路幸灾乐祸的眼神回到自己的院子。低垂着头,红肿的手死死藏在绣花披帛下面,不肯叫人看轻了去。但谁都看见她的眼中隐有泪光。
那是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毗邻太和公主府的正院羽皇馆,四周栽满了缅桂和素馨,各种南方的花卉,和高大的红豆树,此时它们正轰轰烈烈的开着黄白花朵,因崔夫人早年生长于潮湿温暖的南国,这在长安城的冷肃严整中显得别具一格。
各种稀有奇异的南方草木,有些有着奇异的香气,在一片仿若仙修之林的清幽中,大气的羽翅般向外伸展的宽檐下挂着一排金鹦鹉架子。精巧的透雕架子,下面系着和鸟儿同色的璎珞丝绦,一排鸟儿依次组成彩虹的颜色,脖子上戴着镶嵌宝石的金环,赤橙黄绿青蓝紫。中原罕见的僧伽国金刚鹦鹉,万金难求,世间少有。
这当然不会是崔夫人的宠物,而是属于那位娇蛮的小公主。公主喜欢鸟儿的颜色,而嫌弃它们难听的叫声,遂寄放在奶娘这里照料,只在兴起的时候叫人拿到正堂。
夫人进门的时候,正赶上鹦鹉们吃午食,她便快步进来,像平时一样不假他人之手,拿起那些合了玉屑和奇楠香粉的鸟食,人们看到她红肿的面颊和发抖的手,也挺晚了羽皇馆发生的事,她的表情真正像个受了委屈的坚忍的大家之妇。可是在下一个时刻,她却有意无意的放掉了一只鹦鹉的脚链。鸟儿霎时欢叫一声,箭一般冲向蓝天,速度快的令人绝望,在场的侍女宦官几乎吓得瘫倒在地。
但是谁都看见崔夫人眼里的怨怼。
那是一种强压的愤怒。
只是,如何收场?
“夫人呐……若殿下问起,如何是好……”他们嗫嚅着问。
“……先不要告诉殿下,”半晌她从激愤里慢慢冷静下来,镇定的说,“我会让他们找一只相似的鸟来替换……实在不行……”她沉吟道,“反正是我失手,与大家无关……”
她不会让人知道,那是一只蓝黑色的金刚鹦鹉,她早就乘人不备在那丰厚的羽毛下面,藏了一只小小的翎管,看上去就想真正的羽毛。只有皇后身边的两三个心腹之人才知道它们的区别。更鲜少有人知道,僧伽国的金刚鹦鹉,本来就因为速度奇快,在丛林中有代替信鸽作为传信鸟功能,极难训练,故而几十年只进贡一次。
崔夫人做完这些,暗自观察身边诸人的神情,庆幸无人察觉。谁有会想到宠物鹦鹉会传信呢!她镇定地喂其他鹦鹉,做出焦急不安的表象,同时在心里算计路程,蓝黑鹦鹉是这一群鹦鹉中最迅捷的,此时应该飞出公主府的范围,往龙首原上的大明宫而去。
其他人却怀着别样的心思,唯恐被公主责骂惩罚。以往日的经验来看,因为一只扁毛畜生要了院子里所有人的命是极有可能的,所以当时就有人行动起来,设法补救这个错误。
只是不一会就有人来禀报,鸟儿抓到了。当那只昏头昏脑的蓝黑鹦鹉被交到宦官手里,崔夫人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了。众人意外之喜,像得了活龙;崔夫人顿时一颗心像直坠谷底,满心沮丧绝望,却还要笑着,着侍儿重新给那可怜的鸟儿系上金脚链。
院外嘈杂的人声清晰起来,有人树杆子有人铺开丈余的青纱,原来是给建筑物搭凉棚,罩住整个亭台楼阁。虽然季节稍嫌早了点,但是未雨绸缪防蚊虫防筑巢的鸟雀,说是韦府那边的安排,对公主府如此小心周到,即便是崔夫人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望着外院震天蔽日的青色大网,崔夫人这才恍然大悟蓝黑鹦鹉为什么飞不出公主府,又为什么昏头昏脑的被送了回来。不知不觉她们的天空已经缩到了头顶一小片,什么叫插翅难飞,不过如此。这般的心机深沉,倒是小看了这草包驸马韦保衡。
崔夫人抬头看那越张越大的青色罗网,心中从满不祥的预感。显然外面发生了什么,或者要出什么变故。
当初皇后的嘱咐,太和公主囫囵个嫁到韦家,乃是因为情势比人强,以后若有机会回到大明宫,也要全须全尾。
崔夫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保护公主,不顾众人诧异的眼神,提起裙摆奔向羽皇馆。
羽皇馆中,盈泽并不知道外间发生的一切。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天空已经缩得越来越小。
她假寐,头脑却是清醒的,高速运转着。在上一次,让她这般思虑,乃是弄权一时的韦皇后,和女儿安乐公主一起毒杀了她的三哥中宗,秘不发丧,把她诱入大明宫软禁。这么看来,似乎韦家的人从来都不好相与呢。
侍女宦官们站得笔管条直,犹如泥俑一般,满耳蝉声匝地,绿影婆娑,初夏的风吹拂着水晶帘子,发出轻响,更显得室内静谧无比。
盈泽无声地撕撸着绯红扇穗子,暗自盘算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皇帝在十余天的时间对生病的女儿不闻不问。她知道一个得宠的公主是什么样的待遇,皇帝绝没有被一个御医欺瞒的道理,再昏庸的君主都有一大批耳目给他卖命奔走,韦驸马做得未免太过幼稚。
李纯必定已经有所耳闻,只是他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盈泽肯定是他的亲生女儿,除非有更重要的事盖过了一个皇帝对于女儿的关爱。更奇怪的是皇后居然也没有动静,至少表面上没有。大明宫安静地犹如一潭死水。
对皇帝来说,江山社稷,高于一切,于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朝局。
在她幽闭的这段时间,公主府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百余年间,从开元天宝到元和,大唐帝国又发生了什么?
十多天,只够粗略的翻一下崔夫人偷拿给她的史书,从她得到的信息看来这一百多年是大唐王朝走下坡路的嬗变过程。
无可否认的,盛极而衰。
和她所生长的年代就像是两个朝代。
外面一定是发生了足以撼动天下的大事件,才能让皇室弃最重要的掌上明珠于不顾。
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羽皇馆的寂静,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什么人前呼后拥的往这里而来。
盈泽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睁开仿佛揉碎了乌金月华的眼睛,正好看到韦驸马带着一大群人乌央乌央的进来,几乎有些演戏的意思。耐人寻味的是,在他身后,几个侍女喜气盈腮,托着一套深青的大礼服和几个装满华贵的百不知、花冠、配件等几个大托盘鱼贯而入。驸马徐徐拜倒,后面的侍女齐齐蹲身行礼,恭道:“公主殿下大喜!”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盈泽暗暗地想。
盈泽习惯地起扇子遮住面目,两边的侍女立刻又放下一重水晶帘,不许人随便窥视公主的面容。
重重屏障后面,她像个不谙世事的皇室贵女那样,不耐烦地眯起了深而长的凤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