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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 返魂香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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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长安万里的边塞,上无飞鸟,荒漠千里。漠漠黄沙横无际涯的蔓延,朝向朔风的方向,慢慢的吞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机。
这是沙漠的死寂之夜,黑沉沉的空中没有星辰,一轮冷月高悬天际。风扬起黄色的沙尘,月亮在朦胧的沙尘之后,像一只淡漠冷酷的神的眼睛。
此地是大唐的西州,庞大帝国的边缘。
久远的年代,逐水草的居民来到这里,建立过一座宏伟的大城,他们称呼它“高昌”。西州地处盆地,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扼天山南北路,是重要的联通东西方交通的要道。货物云集,各国商侣驼队络绎不绝。
它有万座佛塔,梵音千年不绝,莲座上的菩萨摊开一双如莲的手,做出护佑众生的无畏印。
但是今夜,只恐于事无补。
年迈的隐士夜观天象,无奈的摇头长叹,白发幡然,满眼无奈。
破军晦暗,天枢明灭,今夜西州城注定有不世的将星陨落。
在西州城另一边的一座营地的军帐里,年轻的统帅挣扎在生死边缘。
面如金纸,唇色发白,一层层汗出如浆,墨色般的乱发贴于刀刻斧凿般英武的脸庞,气若游丝,像是随时会放弃这幅年轻的身躯。
一旁的小厮徒劳的拧着手巾把子为他擦去粘汗,大夫把一碗碗乌黑的汤药给他灌下去。明知是徒劳,但是还在做最后的拼死一搏。
“哎……给殿下……看副寿木,冲冲喜吧……”苍老疲惫的医生最后说,不再唤人煎药,也不再开出新方。
旁边的小厮闻言啪塔一声跪在地上,抱住老军医的脚苦苦哀求:“先生您救救他,救救我们殿下!”
周围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先生!万不可轻言放弃!殿下是我等唯一的一点指望了!”他们的额头撞击砂石地面,砰砰作响,或留下淡淡的血痕,苦苦哀告不迭,“你忘记老殿下的重托了?”
老军医见此情景,竟一撩袍角也跪了下来,向众人告罪道,“列位,老殿下……老朽怎有一日敢忘记殿下的恩德,犹如再造……老朽实在无能为力了……这伤已溃烂腐化至此,如何救治……除非大罗金仙……”老军医无奈的闭眼不看,连连哀叹。“想我西州都护府,老殿下初始何等意气奋发,我等还以为他日必有大建树,誰想竟遭此大难……”那青铜箭头是染毒的,且有极难缠的狼牙倒钩,深深嵌入肩胛骨,难以取出。
一屋子的从人听了这句话都不由的哀泣起来,哪怕是那平时骨头最硬的铁汉。
原来这是大唐的西州都护府,隶属于安息都护府下的的一个分支。总帅姓杨,封敦煌郡王,乃是一个小小的异姓王,并且不知怎么的,竟是昔年隋皇杨广的后裔。说是封地在敦煌郡,两代郡王却从没到过那里,可见大隋杨氏一族,对李唐来说再得力也是一种禁忌。
大唐不喜杨氏后人不是秘密,只因国力不济,前敦煌郡王骁勇善战,朝中一时又无人可用;一方面以示对前朝皇室的安抚,才让他到此苦寒贫瘠之地做了镇守的将领。不过身边严防死守,耳目众多。又要用他,又不信任他。
现下的这位,已经是第二代敦煌郡王,生的霁风朗月、天日之表,姓杨,名字么,巧不巧的,竞合了百十年前那位吴王的名讳。
也许上一代的敦煌郡王心中有对这种变相的发配暗暗的不忿,或是对那两朝皇室的绝世之子有所同情,总之第二代的敦煌郡王便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杨恪。
岁月悠长,年湮代远,现在的朝廷似乎对这个生来带着铮铮傲骨的名字毫无反应。
也是,谁又会在乎一个小小的郡王世子。何况那人又向来安份守已,镇守在苦寒蛮荒之地,和帝国核心的权力和尊荣丝毫没有关系。
尽管杨恪是一员猛将,青丝金甲,龙渊跃马,胡人闻之胆寒,如一把割裂岁月的王者之剑,年轻的天才郡王有着先祖独孤氏的英武和傲岸。
但,终归孤掌难鸣,英雄陌路。
最终将他置于死地的是一场激战过后,打扫战场时的一支流矢。
不知是出于胡人之手,还是来自别处。
那破空尖啸之声传来,谁都没来的及做出反应。雄姿英发的战神已如玉山摧崩,轰然倒下。
后来他们发现,箭头应该淬过毒,且难以启出。若不是郡王求生意志顽强,恐怕早做了望乡台上的孤魂。
郡王无有家累,倒也了无挂碍。只是他们这些杨家的部众,如果没了主帅怕是难以招架四下流离的命运。
帐内的众人沉默着,悲泣着,铁塔样出生入死的汉子竭力压抑着不敢大放悲声。
更有人哀哀乞求那大夫:‘“求您了!看在死去的老郡王于您有恩的面子上,不要这么快放弃!”声声泣血,犹如困兽。
一时间从者如云,男人们齐声哀求,从胸口发出将死兽类的低鸣:“求您!再试一次吧!”
有人已经按照鲜卑的习俗,撕裂自己的衣衫,在赤裸的胸口上划出道道血痕,更有甚者,割伤面部,鲜血顺着脸颊头发淋漓而下,触目惊心。
老大夫实在看不下去了,突然想到一物,忽然心头一热。暗忖,难道此神物,正应在今夜之祸?一咬牙:“老朽……应承你们!”又补充到,“尽人事,听天命!生死有命!”
“好!尽人事听天命!”众人齐声应道。
那便是完全的背水一战。
他们不知道命运会把他们带向那里。
但是。天有异象。
当天的后半夜,很多人都看到天空中破军星突然爆发出强光。沙尘弥漫的荒野中骤然起了强大的沙暴。
隔离日月,飞沙走石,星辰掩耀,天地如同一只倒扣的行军锅。如斗的沙石被风吹的移动了位置,骆驼惊醒,在圈里不安的嘶鸣,口吐白沫。
男人们纷纷跑出门去,用各种材料加固这个不大的营帐。驱赶不安的骆驼在营帐周边形成一圈驼城。
帐内,老军医一边煎药,乘人不注意掏出一支乌金色的怪香,掰碎搅拌进药材,直至溶解。
药锅里散发出奇异的香气,袅袅几成幻象。
谁也不会知道的,杨氏老郡王临终的托付,隋王室的秘宝,万一有变,千万留住儿子性命。
传说中的返魂香。
年迈的军医做完这些,不由慌张地全身打抖,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否违逆天命,触怒鬼神。
一碗碗黑漆漆的汤药灌下,年轻的郡王毫天起色,依然面如金纸,不见人色。
长夜漫漫,无有尽头。
人们的表情由希望而绝望,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似乎死了心,绝望的等待着最后一刻。
海内冤之,绝天下望。
这是当年有人给予冤死的吴王恪的评价。
如今这个同名的杨氏郡王之死一样令他们绝望。
他们久久的不忍看他,那垂死的年青人英武而青白无人色的一张脸。
曾经垂拱天下的隋王室杨家的最后一位后人。金粉繁华中孕育出的不世之子。
本不该是这样。
千古遗恨,不过如此。
直到黎明的时候,才有人沉默的站起来,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下,那人却大惊失色。原来那青年的眼皮竟然在急速抖动。
他连忙大声唤人:“快来!快来!”
营帐里的人都被这突发的状况调动起来,乱哄哄挤作一团。乱着打水、擦身、掐人中、切老参、针灸、换伤药、按摩、开方熬药,再灌药。
所有方法都用上了。人们已经竭尽全力。
在日出之后,人仰马翻,众人瘫软在地。病榻上年轻的郡王终于不负众望的睁开了星辰般的眼睛。
“水……”他虚弱的说。
部将如闻天籁,急忙端上金杯。他硍难的吞咽几口,总算开始有余力环顾四周,陌生的营帐,高高的顶蓬,四处弥漫的沙尘的气息,头顶帐篷一线蓝天,用以透气。
“……这是何处……吾是何人……”他断续的问,气若游丝。
部下们对视一眼,虽感问题奇怪,亦觉得可能是那毒箭作用下的暂时失忆,小心地说,“殿下……您……头疼吗?”
他含糊的点点头,试着前后动下修长的颈项:“疼……脖颈也疼……最要紧是伤口疼……”这大半是实话,除了原身的伤口,他本身也带着伤。他是被人在大明宫缢杀的。强弓的鹿筋弓弦几乎要勒断他的脖子,离枭首只有一线。
这身体已然不知不觉换了魂魄。
返魂香,没说返回来的一定是原主的魂魄。
部下却不曾察觉,可以说话便暂时无性命之忧,剩下的慢慢调治便好。于是仍恭敬回答:“告予殿下知晓,此处乃是大唐的西州。您是敦煌郡王,讳左心右各,前朝杨氏后人……”
西州?他少年时曾梦想过,却从不曾到达的帝国辽远的另一端。
当听到前朝杨氏后人那几个字,他的眼光蓦然一变,然后慢慢的眼中露出了然的光,像是瞬间领悟了命运的玄妙。英气苍白的眉宇刹时释然,好似终于放下了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他是一缕流离百年,终于找回归路的残魂。
左心右各?
“杨……恪吗……”
曾经的吴王恪青丝如瀑,微微扬起如刀裁的长眉,若有所思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