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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返魂香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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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一般黑暗和寂静里,她醒了。
继而掀起身上从头蒙到脚的仙人乘龙蹙金锦被坐了起来。突然觉得喉头有异,她咳了咳,不想竟吐出一颗龙眼大的明珠来,跟着呼出一口厚重淤滞的浊气。
她悚然,认出那是一颗死者的压舌。而她身上,穿着整套入殓用的公主翟衣,头上压着沉重的花冠。身下的床板上铺着厚厚一层黄金冥钱,俗称“衔口垫背”。
这是停床吗?
一束凄冷寂寥的月光透过朱色长条槛窗投射在地面上,形成一些古怪的影子。窗外,隐约有着白纸灯笼和灵幡飘忽的白影。再看近旁,床边竟有供桌,香烛俱全,贡品俨然,缭绕的香烛已经说明一切。
况且还有灵位:“故大唐太和公主李盈泽之灵位”
呵,一个怪诞而隐秘的灵堂。
青铜错金饕餮纹的香炉里插着一支怪异的香,短而粗,乌金的色泽,燃烧得极其缓慢,散发着奇异而飘渺的香气,几乎能够形成幻觉。
因那香气,她有一刹那的怔忪,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渐渐地,往日的记忆像潮水一样返回岸边。
她想起了转脸无情的侄子李三郎,想起了中庸怯懦的次子薛崇简,想起了那临死还在苦苦哀求她庇护的小男人崔湜。
李武两家,无数幢幢人影,杂乱纷繁的面容。
兄弟、子侄、亲族,还有强势煊赫的母亲和懦弱儒雅的父亲,几乎就是她的一生。
漫长而短暂的,人生五十年。
然后,一点福至心灵。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姓名。
她名李瀛泽。
最后的封号是大唐镇国太平公主。
由年轻的李隆基突然发起的政变,大明宫刀枪鸣镝还在耳边轰响,犹记得秦岭山中仓皇避难的山寺。凌乱的发髻,衣衫被山野的荆棘刮破,一路滚落钗环珠玉,誓死抵挡的死士。
最后的最后,竟是如此狼狈。几成梦魇。
可是现下的处境,显然更为怪异。
就像一出本该完结的百戏,又横生了新的枝节,变得光怪陆离。
原本悲壮慷慨的哀歌,上升到了滑稽。
死而复生,又是这样的身份,他们会拿她如何?
剥夺封号废为庶人?可能已经那么做了。那么直接杀了?亦或是心慈手软,圈禁一辈子……
不管怎样,等待不是她的风格。以攻为守,方是上策。
她略一思忖,扬声叫到:“来人!”一出口却一愣,这不是她年过半百时那种中年妇人的嗓音,而是一个青葱少女的声音,约莫14、5岁,而此时也顾不得细想。
听到召唤,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跌跌撞撞屁滚尿流的推门进来,一蓝衣老仆,一灰衣小婢,身着敝旧的靛蓝裋褐黑白间色裙,倒不像宫里的装束。那老仆手上提着一盏昏暗的风灯,战战兢兢往屋里看,待看到一个身影坐在灵床上,更是魂不附体,一下子趴在地上。
“此是何地?”她茫然的问,目光巡视着周遭陌生的景物。“尔等何人?”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绝非奴婢等害您!”那老仆和小婢磕头如捣泥,撞得金砖地面砰砰作响,“实是驸马都尉的吩咐,以身家性命威胁,不得不从啊!”如实一面哀求,一面喊起撞天屈来。
呵,尚称殿下,可见还是公主,只是封号太和?死后改封吗?——“驸马?哪位驸马?”她疑惑地问道。薛绍?武攸暨?可是她自裁的时候这两位早已离世不知何处往生。
底下跪着的两人却不明她的意思,只当是这诈尸的公主生气,忙道:“就是那狠心的起居郎、银青光禄大夫韦保衡!他让我们将您扔在此地,秘不发丧,还买通了大内派来的御医,如今大内还没得到消息呢!圣人只当您抱恙在身!”
起居郎韦保衡?她在脑海中细细搜索了一遍,确定从没听过这个名字,越发疑惑起来。“今上是……如今国号可还是大唐?此处可是长安?”她试探着连番发问。
地下两个人相视一眼,怪道:“正、正是大唐的长安!今上不就是是您的父亲,年号元和的那位吗”他们都想到,这还魂的女鬼想是脑子不灵光了,竟连至亲也不记得。
“名讳?”
下面的人又是大惊,惶恐不已,“圣人名讳奴子怎敢直呼?”
“无妨!要不吾叫嚷起来起来,说有贼人入室,坊里的斥候听得到吧!”她虚张声势地恫吓。此地偏僻,似是靠近院墙的小院落,斥候知道这家有贵人,必定时刻注意,略有风吹草动必来查问的。不过眼下形势不明,她亦不好妄动,吓吓他们而已。
白头老仆闻言,踌躇许久,重重磕个头,把那小婢护在身后,才咬牙回道:“奴子万死!只求殿下勿迁怒我孙女王六娘!今上名讳,告与殿下知晓,”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圣讳左纟右屯。”
左纟右屯,就是一个纯字,现在的大唐皇帝名叫李纯,年号元和。她隐约猜到一点端倪,在太平所经历的大唐,并不存在这号人物。不存在的驸马,陌生的皇帝,乡野的逸闻像闪电般掠过,戏本子里的《游仙窟》、《柳毅传书》、《返魂香》大抵如此,难道这是异世?
“那吾又是何人?现下距离那先天年号又几载春秋?”
一连串的问题让老仆诧异不已,确定她是头脑有恙,更觑到她身后的一点月下黑影,确定是人非鬼,这死公主不知怎么还魂了,胆子也稍稍大了起来:“禀殿下,这是敕造太和公主府的后院,您乃圣人第九女,年十四,王皇后所生么女,二圣宠爱异常,号‘太和公主’,元和八年初下降起居郎韦保衡。只因韦家霸道欺凌,韦保衡胆大妄为,竟至您陨与非命……先天乃玄宗年号,距今不下百年……现下是元和八年五月十一……”一边觑着上面人的神色,察言观色道。
果然是异世。原来李隆基的谥号竟是玄宗,玄可不是什么好字眼。含和无欲曰玄;应真主神曰玄。都不是一个有作为的帝王该干的事。
她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惊涛拍岸,不动声色道:“知晓了……”又想起些什么,吩咐那祖孙俩:“可有铜镜?”
按说灵堂哪有镜子,小婢知机地四下张望,机灵的一骨碌爬起,拆下门扇上的一面飞鹤乗\\\云纹样铜镜战战兢兢呈上来,这乃是道家镇压之物。原来这屋子早已成了局,只为封住死去公主的灵魂。再则那小婢也为试探,鬼魂最怕镇物。
她哂笑,如此无聊滑稽的奴子!还有这可怜可叹的李家弱女!不知何事竟平白丢了性命。一时只做不知,兀自接过镜子自照。
苍白的月光和着灯笼的一点微光,镜中映出一张东山皎月般年轻的面容。
乍看只是鹅蛋脸,肤白如玉,眉睫乌浓,鼻如悬胆,一点朱唇。再细看时长眉横翠如同南山的峰峦,一双妙目乌沉沉落满了月华,黑发如云,犹如鸦翅。眉宇间一点珠光螺钿,隐约有太平的灵魂转换带来的些微沧桑和凌厉。
昆山之玉,沧海之珠。
回首已是百年身。
但她仍是大唐最骄傲的公主。
那么,前尘往事,种种因缘,如今都一笔勾销了吧。
李隆基、韦皇后、李重润、武三思、薛崇简、上官婉儿、高宗和武后……不论多么烜赫一时、权倾天下……
果然人生如梦亦如电,转瞬之间,繁华落尽,王侯长眠。
人世种种,何等虚妄。
但是……
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从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伤感里猛地想起这句话,努力使自己勇敢起来,面对未知。
她抬头,恍如重新迎着人生三月料峭清寒的春风,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全新的活力,仿佛刹那之间挣脱了前身强加给她的死气。
“去召唤家人吧!”她平静地说,预备与未知一战。
院子里渐渐有了杂沓的灯火人声,火光映出了锦绣楼台、奇花异卉,工丽精巧的院落露出了真容,像是终于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