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都记——风州夜无声》兰殿

19、最爱的人

　　寂静无声的内堂，女子依旧默默坐着，男人已经笑不出声，蜘蛛也干泣无泪。气氛有点压抑，浓重的回忆带着甘苦充斥在这里，盘旋着不愿离去的是独自的心伤。
　　千瓷打破寂静，怯怯地问：“小八，为什么冯篁姐的梦里没有无鬼？”
　　小八勉强用八条腿支起自己，徐徐走过记忆玉片，“这里是关于我和她的梦和记忆，当她找到那家伙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她的梦了。”
　　“为什么？”千瓷追问。
　　“哼，难道要我看到她已经有了可以陪伴的人，而对自己这种只会贪食她性命的妖物留下厌弃的表情吗？”小八无奈地自嘲道。
　　“她怎么会厌弃你！”千瓷急声喊道，“你与她共经风雨，又一直陪了她这么久，她又怎么可能会厌弃你？小八你不要多想了。”
　　“一旦我离开她，就必须再找到一个宿体，接着我会跟着那个宿体远离她，或许再也无法相见。你们终要帮我抹去她的记忆，因为无论是怎样，我都不愿让她伤心难过。”
　　“为何不去问问冯篁的想法。”路遥坐起身，虽是问句却不愿给人选择的余地。
　　小八无言，它的眼中是真切的害怕。
　　“你敢去死，敢让她忘记你，却不敢窥视她的梦境，不敢听听她的心。”路遥的语气咄咄逼人，不留余地地将小八逼上悬崖，“你究竟在怕什么？明知她也很为难，明知她很看重你，而你却在这里退缩了？不是很爱她么？你的勇气呢？如果你抹去的记忆是她最珍视的，而死去的你是她最重要的，你又该怎么补偿？”
　　不会是最重要的。小八又呜呜哭起来，肥硕的身体晃悠悠的，心中又在激战，终于按捺不住大喊出来，“她最爱的是那个家伙！无鬼！那个仙人！”
　　“哼，你怎么知道？”路遥嘴角一撇，“你是怕知道这个事实才不敢问的吧？不，不一定是事实，或许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
　　“你懂什么！”小八怒目狠狠瞪着他，“最怕的不是分开，也不是她忘了我，最怕，最怕自己最爱的人最爱的不是自己。”说到最后他有些嗫嚅。
　　“什么怕不怕的，不问怎么知道！”千瓷有些受不住了，一下子跳起来，走到小八身前不给它反抗的机会，一把抱住。
　　“哇！你这丫头干什么！放本大爷下来！”小八被夹住腹部，，八条腿胡乱扑腾着。
　　路遥一脸惊异，想笑却感觉危险逼近。“喂！千瓷你这女人干嘛！”一只胳膊被千瓷粗鲁地架着，自己竟被硬生生地拽了起来。
　　“干吗？哼，看着你们两个在这里爱不爱、怕不怕的，我都烦了。既然要问冯篁姐，那在这里靠嘴说什么劲啊！快走就是啦！”就这样，千瓷左腋下夹着小八，右臂揽着路遥，很没形象地走着，坦率到可爱的话语令路遥、小八一起笑出了声。“你们两个犯什么神经？笑什么！小八，开门！带路！”强势响亮的声音荡在内堂里，仿佛驱散了些刚才的沉郁。
　　重回厨房，两人一妖齐齐跑向药房。庭院里，虎烈伏在太阳下，无聊地望着花坛里打架的蚂蚁。
　　“冯篁呢？”路遥最先冲了过来，张口就问。
　　“喏，屋里呢。”虎烈连头都不抬。
　　“什么！已经开始作法了么？”千瓷抱着小八气喘吁吁。
　　“嗯，”虎烈抬起头，眼中猛然一亮，“诶？千瓷，你抱着什么好东西啊？”
　　“什么好东西！这是你说的那个同心妖小八。”路遥一拳打在虎烈脑袋上，眼睛焦急地盯着房门。
　　“你小子不许叫我小八！要叫我八大爷！”小八叫嚣着。
　　听到千瓷抱着的是只妖怪，虎烈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原来就是不久要死的那只妖怪啊！你们要干吗？”还未等他们回答，虎烈拍了一下爪子，“算了，又不关我的事，你们到一边儿玩去吧！”
　　“你这死变异虫子！怎么这么没有妖怪爱啊！”路遥狠狠瞪了他一眼。
　　虎烈似是故意的，挑衅地回瞪他，“你有爱，那你去啊！先说好，无鬼是神仙，他作法时设下的结界可不是你这只杂种猴子能轻易破得了的。”
　　千瓷听出虎烈话外之意，又觉得虎烈似乎知道他们的意图。“喂，小烈，你究竟想说什么？”
　　虎烈嘻嘻一笑，“无鬼好歹也是个神仙，仅是赶走同心妖的招数恐怕多得数不清。但是，想要赶走同心妖，又改变宿体的记忆与体性，让这只小妖怪再也回不来，能用的只有这个法子了。”
　　“改变记忆与体性？”
　　“呵，想来这无鬼也够大胆的，他就不怕冯篁一不小心就被这妖怪给克死？”
　　“大概他也是侥幸吧。”路遥低头喃道，倏地抬头，“说不定，说不定他跟你一样，小八。”未等众人回过神，路遥拉过抱着小八的千瓷冲到门前，转头冲虎烈一笑，“虫，若我没本事打开无鬼的结界，你总有这个能耐吧！”
　　虎烈狡黠一笑，“当然。”
　　只见路遥推开点千瓷，全神凝气，以手为刀，厉喝：“依低丛生，破而无束，齐斩万乘，蛇绞七式！”房门应声而裂，结界破碎，木板飞起，屋内冯篁正沉睡着，乌蚀刀悬在她身上，青绿色的光束正从刀上涌出缓缓流进冯篁体内。
　　“你们做什么！”无鬼清冷的面孔几近狰狞。
　　“无鬼，它有话要问冯篁。”说着，路遥举起小八。
　　无鬼怒目猛睁，“你带着这个害篁儿的妖怪来？”
　　路遥冷哼一声，“无鬼，它是不是害了冯篁可不是由你说的算！”
　　“你——”无鬼全身泛着黑气，凶相毕露。
　　“无鬼，你也在害怕对吧？”路遥毫不在意地继续道，“你害怕发现原来冯篁最爱最重要的是小八，而不是你。害怕小八离去后，冯篁会难过甚至会去寻它，就像她曾经寻你一般。你不知道到底冯篁对你的钦慕和冯篁与小八的相依哪个在她心中更重要，所以你就要她做个选择，除去小八，再让冯篁遗忘。无鬼，我不知道你这样做对错与否，我只能说，你为冯篁已经疯狂了。”
　　毫不留情地刺中心伤，无鬼狰狞的面孔变得扭曲。“神仙不该做这样的事才对。”这种无聊的告诫早已束缚不了他的心，他发现自己竟在算计一个妖，更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他竟然让自己的妻子陷入了两难，为了自己的私心，想要抵挡恐惧。可笑，原来神仙也会害怕，自己是那么惧怕，爱的人会离去，然后在孤独中发现，最爱的人不爱自己。
　　千瓷看着缓缓俯下身倚在冯篁身旁的无鬼，他有些颓唐，神情恍惚。回想起与冯篁的对话，千瓷走到他身前，轻拍了拍他，“无鬼，把她叫醒吧，有些话不问就永远不知道，或许以后还有更好的办法，不要做后悔的事啊！”
　　小八也爬到他的身前，“喂，这个答案只要能明了，我走也走得心甘情愿，你和冯篁不也安心么？”
　　无鬼侧首看着它，清冷的眸子对着黑亮的眼睛。许久，他长袖一挥，风气中断，乌蚀飞回路遥身边。无鬼轻抚着冯篁的发丝，在她醒来的一刹却迅速起身背对着她。
　　“好了吗？”冯篁缓缓坐起来，望了一眼屋子，千瓷、路遥、无鬼，再也不会有它了，努力笑着，泪却不住地流。
　　“笨丫头哭什么？八大爷我还活得好好呢！你家冷屁股也老老实实没纳妾，你哭个什么劲啊！本来就不漂亮，这一哭更丑了。”小八跳到她腿上，嚣张地叫着。
　　冯篁惊异，拭干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头望着无鬼略显孤寂的背影，“无鬼，这——”
　　无鬼没有回头，冷声说道：“篁儿，我只问一个问题，我和它哪个对你来说最重要？”
　　冯篁杏眼睁得圆圆的，“我——”
　　小八颤了一下，“呃，没事，丫头你说实话，我不咬你，我保证。”
　　无鬼捏紧了拳头，头也略微点了点。
　　冯篁为难，路遥、千瓷也看得心急。屋子里一片寂静。倏地，冯篁觉得自己胸口猛地一震，眼前的景象剧烈地摇动着，就是这一刹那她舒心地笑了，平静地躺回去，看着屋子里的众人，轻轻说：“你们先去吃点心吧！等会儿我再告诉你们答案。”
　　无鬼转过身看着她，冯篁只是笑笑，“快去吧，容我再想想。”
　　众人不得已走出了屋子，却在出门的瞬间听见她轻语，“对不起。”不知是对谁说，小八、无鬼心都紧紧吊着。众人走进厅堂，几盘精致的点心摆得整齐，那点心确是先前千瓷看着冯篁亲手做的。只是大家都没什么胃口，默默坐着焦急等待。
　　突然小八一阵惊颤，无鬼发现了它的异象，厉声问：“怎么了！”
　　“丫头——”
　　无鬼惊起，推开它跑向药房。门前，虎烈静静立着，“无鬼。”
　　“让开！”惊惧的神情，他怒吼。
　　“冯篁说了，”虎烈淡淡道，“她对不起你和小八，把痛苦和寂寞都留给了你们，只是因为你们对她来说同样重要。或许比起你们她要更自私。所以最后，那些点心就是她的答案。”
　　无鬼紧闭双眼依旧留不住眼泪，点心？的确，小八爱吃的，自己爱吃的，她都做了。唯独没有她爱吃的。她为他们担忧了这么久，就只有今天自私了一次，而这一次却也狠狠伤了他们。不是她的答案伤人，而是她的离去就是这样不带怨言，那么安心，那么简单，干脆地留下了他们——
　　三天后，无鬼山间草庐的厅堂内。
　　“抱歉，虽然施法没有成功，但乌蚀还是少了三分的风气。”无鬼平静地说道，他的面容与眼眸愈发的清冷。
　　“唔，没关系。”路遥点头应道。
　　千瓷忍不住，“无鬼，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开口，如果不是我们阻止或许冯篁姐就不会——”
　　无鬼淡淡一笑，“与你们无关。其实我要说的也是这件事，早在下渊之时我就多少看见了些。其实你们要去的下渊，就只有一只乾坤碗，它能产生万般幻象，但最重要的是，它能预知未来，虽然只是一两个片段，但也已经十分了得了。”
　　“预见未来！”千瓷眼中一亮。
　　虎烈大笑起来，“阿瓷，预见未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天道难改，看见的就是事实，你无法改变就只能沉溺其中，有时候知道比不知更让人难受。”
　　无鬼点头附和，“只要你们不接近碗，就不会看到自己的未来。我不知你们究竟为何去下渊，但我要告诫你们，人之所以活得无忧，就是因为人的无知。”
　　路遥拧眉问道：“你当初就看到了么？”
　　无鬼神情漠然，未直接答复只是说：“所以我不愿去看第二次。”
　　路遥颔首，“既然现在想知道的也知道了，我们就不打扰了。”
　　无鬼难得微笑着说：“我送你们。”
　　出了大门，千瓷觉得心中沉甸甸的，疑惑了很久的问题终于问出口，“那个，小八走了吗？”
　　无鬼轻笑，“它在准备进入下一个宿体。”
　　“诶？”路遥挑眉，“宿体这么好找？”
　　无鬼笑着摇头，“只是巧了，它与那个宿体心意相通，他们刚好爱着同一个人而已。”
　　路遥、千瓷皆惊。无鬼不去理睬他们，转身带着不曾有过的洒脱，“他日你们再来，我与它会一起迎接你们。”
　　风起带走牵挂，叶落勾起情伤。事有结局，如今，也是尘埃落定。
　　走出迷雾就是中台，虎烈长叹了口气，“送君一程，终须一别。”
　　路遥哈哈大笑，“虫，你就别诌文了，不适合。”
　　虎烈狠狠瞪着他，没好气地说：“好心送你们，你还找茬。我这不是想在阿瓷心中留下一个完美的形象嘛！话说过来，阿瓷你还没见过我英俊潇洒的一面吧？”
　　“嗯？”千瓷疑惑。
　　“咳咳，不值得一看！”路遥拦住笑得狡诈的虎烈，拉着千瓷就跑进迷雾，“虫！后会有期咯！”
　　虎烈温柔地笑着，看来人也并不是那么无趣，以后有空到山下转转也好。
　　冲出迷雾的二人气喘吁吁，“你跑那么快干吗？”千瓷凤目瞪着他。
　　路遥呵呵笑着，“终于摆脱妖怪了，高兴！”
　　千瓷白他一眼，“幼稚！”再转头望向於丘山的上峰，那里依旧云雾缭绕，或许没多少人知道，这山上有妖怪有神仙有人，当然还有数不清的秘密。再望明都，繁华落尽，恐怕还不如这山上的传说真实。
　　“喂！乱想什么呢？”路遥宽厚的大手在千瓷眼前不停地晃动。
　　千瓷一晃回神，一手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哇！”路遥甩开千瓷，看着手上那枚精致的牙印，都出血了，“你这女人属狗啊！咬这么紧。唔，痛死了。干什么啊？”
　　“嘿嘿，”千瓷邪魅笑着，“没什么，本小姐饿了，想吃猪蹄。走吧！”
　　路遥哭丧着脸，吹着被咬的手。女子窈窕的背影亦如明都时那般。不由温柔笑起来，不管这山上一游，感觉有多不真实，繁华应景，理应寻欢作乐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