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都记——风州夜无声》兰殿

18、冯篁小八

　　“这是什么地方？”千瓷手腕上的白绸丝已经消失，晕眩感迫使她紧紧攀着路遥的身子才能勉强站立。
　　“不知道。”路遥倒是很快压下了恶心的眩晕，顾不上环顾四周，只是担忧地轻抚着靠着自己的千瓷，话语中是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柔情，“你没事吧？”
　　千瓷一手捂着光洁的额头，一手轻摆着。不愿多说话，生怕一张口就抑不住满腹的酸水。
　　迷蒙闪烁的四周，无数的白绸丝缠绕不断，牵引向四面八方。不远的漆黑中，五颜六色的光晕涌动着，光怪陆离的景象携着丝丝邪魅。
　　路遥星目微眯，宽厚的手向颈后摸了一把，愕然发现乌蚀刀还在无鬼那里，狠狠骂了一句，“该死！”
　　千瓷终于止住了晕眩，定定神，从怀中掏出了几张符纸塞给路遥，“小敖给的符咒，你先拿着用。”
　　路遥看她脸色依然土黄，没来由地苦笑一声，“还是你用吧，看样子你比我更需要。”
　　千瓷闻言，努力抬起脑袋，倔强道：“我怎么了！我好着呢！”话还没说完，便猛地弯下腰，玉手捂住嘴。
　　路遥见状轻抚着她的背，苦笑不已。刚想说什么，只听见身后一丈远的地方，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快过来！”
　　“小八？”千瓷回头，只见一片腾紫的光晕中，小八探着脑袋，夸张地冲他们挥着腿。
　　“这是什么东西？”路遥皱眉问千瓷，好丑的一只蜘蛛啊！
　　千瓷拉着路遥走向小八，“就是把我拉进来的蜘蛛。”她有些气恼地看着小八，在如此诡异地环境下，不由压低了声音，“小八，这是什么地方？你到底要干什么！”
　　小八吐出一缠绸丝，挽住千瓷的细腕，“先跟我来。”说着，领着二人在错综复杂的迷宫中乱绕。
　　走近那些五光十色的彩晕，二人才发现，每个光晕之中都包裹着一个人。他们都闭目沉睡着，或是笑逐颜开，或是愁眉不展，各异的神情似是在诉说着他们不为人知的梦境。
　　“我就是依靠梦境才依附在冯篁的身上的。”小八圆碌碌的黑眼珠抬起望向惊异的路遥、千瓷二人，又望向光晕中沉睡的人们，缓缓说道：“我与冯篁相识就是从梦境开始。”
　　路遥猛然回忆起虎烈所说的同心妖之说。
　　小八似是笑着，轻柔地说着，一点点勾着过去的回忆，“我是梦妖的一类，只要寄居在人身上就可以一直存活下去，而宿体，也就是被寄居的人必须要与我心境相似才行。”
　　“所以你附到了冯篁身上？”路遥冷然道。
　　小八无言笑着，带着二人来到了一个光亮的内堂之中，不似其他地方，这里干净整洁，没有交错缠绕的白绸丝，没有迷离闪烁的光点，几片晶亮方正的玉片整齐地摆在面前。
　　小八转身吐出了一张桌案那么大的巨网，一下子便封住了内堂唯一的出口。路遥、千瓷俱是一震，迅速警惕起来，却看见小八毫不在意地轻笑，“这是唯一的出口，同样也是唯一的入口啊！”
　　二人相视一望，皆无言。
　　“我可以让你们看看冯篁和我过往的记忆，然后你们再选择是否帮我，怎么样？”小八伏在玉片后，郑重地看着他们。见二人没有反对，便吐出两条绸丝分别缠住两人的手腕。丝断环绕，二人狐疑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银色环饰，终于千瓷问道：“这是什么？”
　　“忆梦环，可以带着你们进入回忆和梦境的宝器。哼，便宜你们两个了，这可是世间难求的宝物。”小八淡淡道，一只毛腿踏上一片回忆玉片，深吸口气，“走吧。”
　　清光一亮，万物渺然。再醒时，众生颠倒。
　　“你是妖怪？”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满面严肃地盯着眼前的巨型蜘蛛。她脸色菜青，发丝打绺，破破烂烂的衣服下，单薄的身子轻轻颤抖着。
　　“嗯，我是妖怪！现在就住在你身体里。怎么样？害怕了？”那时的小八邪恶地笑着，压抑不住的一身狂然。
　　“你住在我身体里？”女孩很符合小八心意地大张着嘴巴，分不出是吃惊还是恐惧，但还没等小八欣赏够，她又哧哧笑道：“不可能，我个子还没你大，怎么装得下你？”
　　小八心中一抖，这丫头傻啊？怎么都不见害怕啊？一般小孩见了这么大个的蜘蛛不是都该哭爹喊娘地跑么？她怎么——
　　未等小八再想出恶言恶语吓她，女孩转身就走。小八凸出黑眼珠，怎么这丫头害怕了？嘿嘿，就说嘛！八大爷我英武神姿，又有谁不害怕呢？想完就紧跟其上。
　　女孩侧过头，看着在地上爬着的小八，“你干吗跟着我？”说着话，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不等小八回话，她从怀中掏出一小块干得哏牙的饼，猛地停下来，俯下身子把饼扔向远处后，轻抚着小八的脑袋，真诚地笑道：“乖，去捡着吃吧！”
　　小八眼角一抽，这丫头把我当成什么了？
　　“嗯？你不去吗？可我身上没有肉啊，只剩那块儿饼了。”女孩为难道。
　　小八微微轻叹：“我不需要肉也不需要饼，我只要住在你身体里就行了。”
　　“住我身体里？”女孩偏头想了一会儿，终于做出决定，“好，不过你这么大，我吃不下去。”
　　小八快疯了，什么叫做吃不下去？努力按捺想要开杀戒的心，勉强拧出了笑容，“你不用担心，只要我跟着你就行了。”
　　女孩突然开心地笑起来，大叫着：“这可是你说的！你不会吃我的东西，还得跟着我！”说罢，兴高采烈地一蹦一跳，小八仿佛还听到她笑着低喃：“嘿，今天运气真好，小城家的小狗不会说话，每天又吃那么多，整天还老是跑得没影儿。看看我找的宝贝，不吃东西还会说话，最重要的是它一直跟着我。呵呵”
　　小八只觉得后背一阵凉，这丫头把我当宠物了？还是不用喂养的那种。怎么有种自己被耍的感觉？错觉吧？没错！我八大爷怎么可能被一个十几岁的人类小丫头耍？一定是错觉！不过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种错觉会这么强烈呢？
　　眼前画面一转，千瓷又觉得一阵眩晕。路遥及时扶住她，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冯篁与小八又出现在不远的前方。不知是风雨几许，冯篁的脸脱了稚气，沙沙的声线仿佛在一直讲述着什么故事。
　　“你确定？”冯篁的眸中闪着怀疑与冰冷的火光。
　　“那当然！我八大爷什么时候骗过你？”小八趴在桌子上，毛腿拍着冯篁的手，“八大爷我，法力高强，技法神通，这点小事怎么难得到我？”
　　“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先前说人在橘州，结果呢？现在我们到了橘州，你又说他在凌州！”冯篁毫不客气地拍开小八的毛腿，挑着淡眉哼道：“技法神通就你这样儿？唔，反正我们现在在橘州，我看我还是请九落门的神仙们把你给收了好了。”说着就佯作起身出门。
　　小八急忙吐出一根白绸缚住她，“哎哎！你等会啊！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苦苦哀求，怎么这丫头越来越没同情心了？没见我这么可怜吗？为了帮她找人，呕心沥血，寝食难安，茶饭不思，忧心忡忡……
　　“嗯，那好吧，就再给你次机会。”冯篁略一思忖，颔首道。
　　“对嘛，对嘛！”小八放心笑道。
　　只闻冯篁轻声道：“反正离了橘州九落门，到了凌州还有个玑策门，到时候再收你也不迟。”
　　小八哑然，怎么自己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的八大爷总是被这丫头吃得死死的？
　　眼前景象晃动，千瓷十分有远见地攀着路遥，冲着小八大喊一句，“慢点儿！本小姐头晕！”扭曲的空间，旋转的风，摇摆的人努力相携，眼前飞闪的是人穿梭的光影，耳边呼啸而过的是听不清的喧嚣，偶尔夹杂着小八坏坏的笑。
　　“你要找的人，不是神仙就是妖怪！”小八怒吼。
　　“小八，不要为自己的失败找理由。”冯篁沉着脸，看着眼前这苍痕斑斑的破屋。
　　“但那个人的记忆里，明明说你找的人住在这里！”小八继续狡辩。
　　冯篁瞥了它一眼，我就是信你才会活见鬼！
　　“唔。”委屈啊！天，你来告诉我，人的梦和记忆怎么可能造假？谁有这么高的本事？
　　“好了，看这个情况，我们恐怕今晚要住这儿了。”冯篁望了一眼天色，皱眉道。
　　“什么？住这儿？”小八吃惊，这么黑，这么潮，这么破，这么阴森，今晚要住这儿？“不要！打死不要！我们现在回城！”
　　“喂，怎么可能赶得上关城门啊！我又不会飞，你会吗？”冯篁挑眉道。
　　小八老老实实地摇头。
　　“那不就得了，今晚就委屈一下，先住在这儿吧。”冯篁抱起小八就要往破屋里走。
　　谁知它坚韧的绸丝紧缠苍树，凄惨地大喊着，“不要啊！不要！我不要住这里！谁来救救我啊！”
　　冯篁咬紧牙关，努力扯着它，“谁会没事闲着来救你这个妖怪？快点，进屋子去。不就是林间的小黑屋吗？你怕什么？”
　　“我才没有怕！八大爷我——”
　　“英武神姿，法力高强，技法神通是吧？那你给我老老实实进屋子呀！”
　　“呃，我就是害怕！我就是不进！你能把我怎么样？”都这会儿了还要什么面子？脸面什么的，爷，我勇敢地不要了！
　　“你！你真是丢妖怪的脸！”冯篁气急败坏地放开它，狠狠跺着脚，“你自己回去吧！反正这夜深林子静的，要是被什么螳螂，壁虎吃了的话可别来找我！”
　　“你等等！这儿有螳螂壁虎？”小八瞪大了眼睛。
　　“哼，指不定还有些什么其他的好东西哟！”冯篁邪恶地轻笑。
　　明显吞了口唾液，一阵风来吹得颈上陡凉，八条腿相互打结地抖动着，“咳咳，嘿嘿，为了本大爷的妖名神威，这点小小的挫折我怎么会怕！冯篁，你等等，等等我啊！”
　　画面如走马灯般一幅幅闪过，人总是在回味上一个美好时，错过下一个瞬间。重新回到内堂，千瓷虚脱地伏在地上，晕眩让她恶心到干呕。路遥神色肃然，直视仍沉浸其中的小八。记忆中，那里掩埋着调皮的冯篁，装傻的冯篁，嬉笑的冯篁，木然的冯篁，哭泣的冯篁。同时，那里隐藏着狂傲的小八，温柔的小八，胆小的小八，幼稚的小八，孤单的小八。它说的对，没有人能轻易改变记忆与梦境，若眼前的是真实，那么——
　　“无鬼所说要治的病，就是除掉你。”路遥面无表情。
　　“嗯。”小八淡淡笑着，看不出有什么怨言。
　　“你的存在，或许会让冯篁下一刻就死掉。”所谓同心妖，人心妖存，困心而亡无可待。
　　“我知道，冷屁股知道，冯篁也知道。”小八无畏地仰视路遥，“其实我也有找到比冯篁更加合适的宿体，我也知道只有离开才是对冯篁最好的结果。以前只有我陪着她，我还可以劝说自己，离了冯篁，她会孤单。但现在，有那个家伙，她也不再是一个人了，差不多是时候让我消失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离开，非要等到无鬼作法除掉你，才肯放开吗？”路遥厉声问道。
　　“呵，为什么？因为侥幸啊！”小八很不屑地看着他，在它的眼中，路遥只不过是个鄙夷的人而已，“凭你根本就无法理解，我每日都庆幸冷屁股无法作法，都庆幸昨天的自己选择了再多留在她身边一天，都庆幸她真的睁开眼睛看着今天的太阳。我就一直侥幸地活着，活在她的身边。”它的话中透着浓浓的哀伤，那抹笑容难掩怨恨的自嘲，它要比任何人都清楚，都明白，自己只是无谓地在与上天做一场明天未知的赌局。
　　那样的神情是异样地熟悉，曾经的梭离也是这样子的侥幸。这一次还能活下去，就开始奢望下一次的搏命，只是，天不愿一直做那个败将，总有一天他要翻盘，然后，是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又或许他只是想要看着一次次期望高涨的人，在渴望破碎的刹那有多么的凄惨。
　　“路遥，这次我们不会输，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我们都不会输。然后，我就可以一直跟着你。”
　　梭离——
　　“今天已经不能侥幸了，无鬼找到了烟川林瀑的风气，而你，即将永远的消失。”路遥扯起一痕苦笑，今天仿佛自己总算能明白她的惴惴不安，这份侥幸大概就是她一直不愿显露给自己的脆弱吧。当时年少，只以为那是振奋的鼓舞而已。“现在就离开吧，现在离开，冯篁也好，你也好，都可以活下去，你可以再找一个宿体，重新你的梦和记忆。”
　　闻言，小八圆目怒睁，一根绸丝急急直刺向路遥，刹那便缠住了他的脖颈，它满目猩红，大吼着，似乎有些泣不成声，“你懂什么！重新开始我的梦？只要冯篁存在过，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永远无法结束，又谈什么开始！离开她，我反倒更想去死。妖怪不会动真情，因为动了真情的妖怪离灰飞烟灭也只有一步之遥了。今天我求你们是为了抹去她的记忆，而不是让你们在这里教我怎样去爱一个人。你们，没权利，更没这个资格！”
　　千瓷见小八怒起，一时慌了神，努力拽着绸丝，希望能多给路遥留点呼吸的空间，“小八！你冷静点！快放开啊！”慌乱着，完全忘记自己还有小敖给的符咒。
　　绸丝狠狠勒着脖颈，路遥已经满面通红青筋暴起，意识游离幻觉四起。梭离在最后的怒骂，也是她唯一一次发火，流着泪的脸，比人更加娇艳的面庞，她也是只妖，动了情的妖，大喊着，自己没资格去叫她离开，自己没资格去叫她遗忘，什么样的选择都是她的，而自己只能承受。
　　难以抑制的怒火，比空气流动得更加迅速。路遥星目中布满血丝，筋骨凸起的黝黑大手一把拉住绸丝，把千瓷推到一边，突来的力气大吼一句，“你凭什认为她会接受！除去她的记忆，让你去死？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我要接受！凭什么只留我一个人！”话语的最后，“她”变成了“我”，眼前的究竟是小八还是梭离，他早已分不清楚。
　　小八愕然，绸丝就在眼前这个狂嚎的男人手中碎裂，它看着男人伏在地上，颤抖的身体似乎在压抑着哭声，男人却在翻身仰躺之际放声大笑 ，空荡荡的内堂里回旋着他的笑声，记忆玉片的亮光映得男人的脸上闪烁着点点晶莹。
　　许久，小八八支腿蜷缩在一起，绵绵地伏在墙角，呜呜哭泣，“我，真的不想离开她啊！我……”
　　千瓷缓缓坐下看着左右两边，一哭一笑的两个家伙，重重地叹了口气。自己还不懂，或许以后也不会懂。现在也只是想坐在这里，默默陪着这两个家伙，因为她知道，哭也好笑也好，这会儿心里都是一样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