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未散》镜洢

9、龙腾虎跃

　　01.
　　天色渐晚，一弯曾悬于树梢的月影，被清霜沾染，隐身，不见。孤清，是薄凉的水，将夜的喧哗打乱，只得让万千心事沉潭。借着灯火，半盏清辉一点，透过病房那一点点的四方形玻璃，钟立行看着敏敏放空的眼神，终是忘不了苏祥斌诉说的那些故事，是否她会在一切狰狞消退，会更加愿意让心，沐浴阳光。
　　“嗯……”躺在床上的孩子突然发出一声嘤咛，蹙紧了眉头颤抖着，一口鲜血溅在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上，刺目得很。钟立行忙收回思绪推门进入。眼睛迅速扫视着床边的心电图，有些偏快了的心率。无论怎么样的避免，都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即使在用药，也还是无法缓解多少，除了等待、期盼，根本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伸手拍着妹妹的后背，依旧是肺动脉高压所导致的。“别忍着。咳出来。”
　　“立行哥哥……对不起……”低低的音调，带着哭腔，带着无尽的失落，绵延的恐惧。对过去，对现在，对未来。
　　钟立行淡淡一笑，看着一直不肯抬头的孩子，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敏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管发生了什么，哥哥在这里呢。”
　　这不是第一次，听见立行说，哥哥在这里。但是这一次，令敏行那本就敏感的心灵为之一颤。她会难过，会哭泣，但是，哥哥呢。哥哥那个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在这一刻，她才真正的意识到，这个家庭，就只剩下哥哥和她了。如果……如果她也死掉了，那哥哥会怎么样。立行哥哥一直是站在自己面前，那么的温润如玉，那如果像那些人说的那样，立行哥哥会像她这样吗？不要，她不要哥哥难过。
　　武明训透过那扇玻璃窗看着病房内依偎着的兄妹，微微一笑牵着一丹转身离去。“看来是我们多虑了，立行完全解决的了。这小子，真不能小看。”
　　江一丹抬眼看了丈夫武明训，摇了摇头，她家的这个大院长，还是缺乏了那么一根筋。不得不承认，看到的确实是很温馨的场面。她心里也清楚的知道经过这一次，立行与敏敏会更加亲近，但是这个心魔就真的那么容易消失了吗？孩子固然聪明，但始终只是一个孩子罢了，有些时候，太过高看了她。“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孩子真的就从中走出来了吗？立行接受这事，尚且用了那么久，虽然说孩子忘得快，但是她的经历不同于别的孩子，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抛开呢。”
　　武明训回身看着江一丹，“嘿，你今晚倒是多愁善感起来了，你说，如果……”
　　似乎是知道武明训之后的话，江一丹迅速的开口打断了丈夫，“没有如果。我知道这是很渺茫的希望，但是我愿意去相信。可以说这是我干医生这一行以来，最毫无缘由的相信，最自大的一次。但是我愿意来这一次。”
　　“哥哥，你说，爱行姐姐，会看着我们吗？”换下衣服，躺在床中，敏行探出脑袋犹豫的开口。
　　钟立行看着妹妹紧张且带着期待的表情，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当然。敏敏……其实，爱行以另一种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我们看不到。她的心脏，依旧在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跳动着。它依旧能感知到，我们的思念，我们的爱。”
　　“真的吗？那，爱行姐姐也能知道，敏敏很爱很爱姐姐？”
　　“嗯。”钟立行点点头，努力的使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将被子向上拉了拉，遮住了敏敏外露的小手，“好了，快睡吧。养好精神，不然明儿苏老师来，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呢。”
　　“立行哥哥……我会，死掉吗？”
　　似乎没想到，敏敏会询问这么一个问题。立行明显有些愣住了。昏黄模糊不清的月光散落，钟立行拉上窗帘，顿了顿，音调中带了不可言喻的坚定。“你这个小脑袋瓜真是……怎么会呢。敏敏也未必太小看哥哥了吧。”
　　真的不会吗。钟立行，真的不会吗。立行在心底问着自己，久久不敢给肯定的答复。太清楚，有时候真的是一种疼痛。

　　02.
　　“钟主任，你有没想过，孩子可能根本撑不到最佳手术的时间？你也知道，由于病情拖得太久，这么些天，虽然肺动脉高压有所下降，但是还是不理想。情绪波动对她造成的影响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看着片子，曲主任眉头紧蹙，没有成功先例可以参考的病例，向来是带着无尽的风险。尽管这场手术失败也不会有家属闹腾，但是谁能承担的起这失败的后果。
　　钟立行沉吟了几秒，他怎么会不知道。但是……“一个月。只要这一个月相安无事，能坚持下来。术后效果才会更好。如果肺动脉高压不继续控制，不冒险等下去，那手术无非是催命符，只会加重心力衰竭。”
　　“钟主任，曲主任，快！急诊！”丁海气喘吁吁的冲进办公室，钟立行与曲主任对视了一眼，忙跑向急诊科。
　　医院就是这样，在你以为可以空闲下来的时候，往往就出需要你的奔跑。丁海来不及休息，便拔腿再次冲向急诊科。苏祥斌拿着托人买来的全套《哈利·波特》，望着仁华医护人员的忙碌，有些感慨。
　　病房内的小家伙还在被窝中浅浅的睡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还挂着点点微笑。护士长将以空的吊瓶取下换上另一瓶。转身看见站在病房外头的苏祥斌，正想开口说话，被苏祥斌一个禁声的举动制止，怕是难得的好眠，就这么打扰了还真是有点不忍心。
　　护士会意的点了点头，轻轻走出病房，“您来啦？敏敏还没醒呢，之前钟主任如此大动静的查房都没吵醒她。您进去坐吧，我也该去其他床了。”
　　“谢谢你。”看着护士的背影，苏祥斌推门进入病房，望着床上的敏行，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孩子向来就喜欢赖着床，特别是冬天，巴不得在一天都呆在温暖的床上。这下遇到个将妹妹宠得无法无天的哥哥，更是变本加厉了吧。只是不知，是想在梦里遇到久久思念的姐姐，还是单纯的困倦不起呢？
　　桌面靠墙的位子除了那一层不变的百合，还有便是那一叠的图书。想了一会儿，打开手里包装，将早已想好的寄语放在最后一册书之中。待到这孩子看明白了着最后一册，也必然会知道，这份寄语的意义。
　　世界上关乎生命的书籍有很多。中国人从来都避免在孩子面前谈及死亡。哪怕之前，他也没有想过要跟这孩子谈谈生命与死亡。选这套书，是因为它的魔幻，它的故事，书中孩子的成长，以及那一份含在书中的道理。
　　床中孩子微微挣扎着，苏祥斌忙伸手固定着那只扎着针吊瓶的左手，生怕这一动伤了哪儿。“别乱动，敏敏。”
　　“立行哥哥……。”还带着写许的迷茫，那孩子特有的软糯显得无比的软萌。扭头未寻见钟立行的身影，映入眼帘的是那斑白的头发与慈祥的面容。敏行略微有些没反应过来。
　　“就记得立行哥哥呀？眼见着年都要过完了，都不给老师拜拜年？”见敏行有些呆愣，苏祥斌蹲下身来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
　　尽管已经听无数个人对她说，苏老师已经没事了。但都不如现在苏老师完好的站在她面前来的要好。眼睛不由一酸，想抓着苏祥斌。然而敏行的这一举动令苏祥斌一愣，只是想逗一逗这孩子，却引起那么大的反应。他还是低估这件事的后遗症啊。“别乱动！还想在疼一次是不是？！”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话语中的威严明显的透露而出。敏行被这一声吓得不再敢有所举动，只是泪眼汪汪的看着苏祥斌。
　　在医务处的武明训捏着那张报纸，眼底思绪有些复杂。他不能否认严老师的话，这张报纸的内容，纵使导致了那么多，但他却无法去告他。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给医院带来的影响，是好的。甚至对医院的宣传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真是讽刺，难道要他武明训以挚友钟立行本身的利益，来换取医院的利益？！他说过，他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可是现在的结果……

　　03.
　　“严老师。立行是你的学生。”江一丹不可置信的看着严如意，这件事医院就这么放弃？就只是这么简单的处分那几个护士？
　　“一丹，别这么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我是医务处长，老丁已经不在了，我想守住这个医院你知道吗？这篇报道，对我们医院来说，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后，是雪中送炭。”严如意摇了摇那份报纸，语气有些缓慢，沉重。一个袭医，病人就已经都跑了，她心里好受吗？她知道立行是学生，那声严老师，有多少重的含义她知道！可是，她维护的，先是医院啊。如果，如果不是在仁华，她怎么会这样做？
　　医院利益。医院利益。武明训一把扯过江一丹，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他知道严老师的顾虑，立行都没有出面。这成了最好的自欺欺人的借口。他是院长，他又怎么不知道医院利益为重？“严老师，您放心。这件事，我知道该怎么做。”
　　“好啊，你们都以医院利益为重，就牺牲立行吧。不就是一点点的事情么。”江一丹不怒反笑，太让她失望了。尽管她清楚的知道，这之间的苦衷。但她的准则不允许，不希望就这么退让。“武院长，严老师，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关上麻醉准备室的门，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面对立行。她知道以立行的性格，一定不会再去管这个所谓的报纸，但是……
　　新年末尾，那份火红的气息还未在江东这个城市中消失，钟立行微笑着看着孩子拿着画笔一点一点的构想着自己的世界。“我总是画不好爱行姐姐……”敏行的语气有些失落，将画笔放在桌上，低下头掰着自己的手指。
　　钟立行蹲下身拉住妹妹的手，摇了摇头。“可是哥哥觉得敏敏画的很棒啊。”
　　敏行微微歪了歪头，略带了怀疑的感觉。“真的吗？”这样的小方式，似乎是可以缓解她的思念，苏老师告诉她，爱行姐姐做过的事，是一般人都做不到的，她是一个勇敢的姑娘。这让她很自豪，这就是人们说的，有的人死了，但她还活着？就像，就像今天老师说的，被一个人这样深深地爱过，尽管那个爱我们的人已经死了，也会给我们留下一个永远的护身符，她在我们的心里，永不离开。比起难过，我们更需要的是使身边的人开心，因为有可能他更难过。
　　“当然。”钟立行回头看了看门外，他知道江一丹在门外，但是这么久也不进来，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他有些不解，“能做到乖乖呆在这里吗？”
　　敏行微微嘟起嘴，伸手推了推立行，唔……她又不是故意跑出去的！“不理哥哥了……”
　　钟立行捏了捏敏敏的小脸，笑着走出病房。“一丹。”
　　江一丹躲避着立行的眼神，迟疑着开口：“立行，对不起。”
　　对不起……？钟立行有些不解，迅速地思索着近期发生的事，所有的起源，那张《潇湘日报》？钟立行伸手示意了江一丹不用再说了，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完美的解决的。他也知道，明训站在院长的立脚，必定会维护医院，而这篇报道虽然说对他造成了侵犯，但是对医院确实好事。
　　“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它对我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起码，我离名医不远了？”
　　赶来的武明训正好听见这么一句带着调侃自嘲意味的话语，眼睛一酸。他知道江一丹的意思，十几年的友谊，十几年的兄弟，他知道对不起立行。可是立行这一句话，化解了所有。

　　04.
　　“难道不是吗？这还不够我出名？你看他说得多好，仁华名医。”见明训与一丹的愣神，钟立行耸了耸肩，示意自己真的不在意这件事。
　　江一丹盯着钟立行看了许久，无奈的大声笑了起来。“你，你这呆子，今晚怎么了。幽默成这样。”
　　“立行，我很……惊讶。你的冷幽默，越来越，棒了。”空气间的流动似乎都带上了这话总不可言喻的和谐。武明训伸手拍着立行的肩，哈哈大笑。
　　钟立行瞥了眼护士站那些探头探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护士们，认真的看着武明训与江一丹，“我开玩笑了吗？我是认真的。”
　　江一丹伸手锤了下钟立行，笑得愈发的开心。“你真是够了。跟敏敏呆久了这表情都越来越像了。”
　　“哦？是吗？”
　　“才没有，我是跟哥哥学的！一丹姐姐我好想你~”似乎是听到了江一丹与武明训的笑声，敏行踮起脚踩着打开房门探出头来，犹豫着要不要找江一丹要抱抱。
　　“就想你一丹姐姐？都不想明训哥哥？”武明训扭头看着敏行，“你瞧立行，这副无辜的样子跟你简直一模一样。”
　　“是吗？敏敏是我妹妹啊。”钟立行此时的语气应然有种你在说废话的感觉。武明训顿时觉得自己有些挫败，一直都很沉默的立行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会说了？这冷幽默，都快让他觉得今儿穿的有点少了。
　　江一丹伸手抱起敏行，亲昵的捏了捏敏行的小脸蛋，“你是想我，还是想出去玩了？哎，对了，明训，立行你们今晚没值班对吧？”
　　“我没啊，怎么了？”明训看着江一丹，“你想说我们今晚小聚一场？”
　　钟立行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今晚没班，注意着一丹抱着的小家伙，想着一会儿的午餐该给孩子吃什么。
　　“你也是，就想着喝酒吃饭。今晚江东龙灯会。我是想你们要都没班，我们不如带着敏敏去玩一玩。之前不都答应了出了些意外，进而在错过，怕这小家伙估计要惦记着许久了，又得说我们说话不算数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立行咱们也应该好久没去玩了，不许扫兴啊。就算不想我们，也想想敏敏啊！”武明训撞了撞钟立行的手肘，“哎呀，糟了，不跟你说了。严老师还等着我呢。你们先聊，我先过去。”
　　江东新年龙灯会。在新年末尾，元宵时最热闹的一场宴会。许多人家都会趁着这个时候带着孩子出来逛逛，这是最隆重的一场告别，也是一场迎接。敏敏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便被父亲带出来玩了那么一次，而他自己也是在仁华当住院医的时候与明训，一丹一起去过一次。真是遥远的记忆啊，似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吧？一丹的这个提议，不得不使他有些感慨。看着武明训匆忙离去的背影，钟立行回头感谢的看了眼江一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