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未散》镜洢

8、临安记忆

　　01.
　　带着急诊人员跑向花坛时，映入眼帘的是孩子那惊慌失措的泪眼，钟立行看着敏行的模样，纵使有再多的气也再也发不出，只剩下那满满的心疼。
　　将老人送上担架，钟立行紧蹙着眉头，心源性休克昏厥。转身抱了抱敏敏，抹去敏敏脸上颇为碍眼的泪珠，轻声道：“乖。会好的。哥哥会尽力，不哭了啊，先跟一丹姐姐回去，等哥哥的好消息恩？”江一丹对钟立行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的去抢救，这里交给她，抱起敏行跟着立行走进医院，江一丹突然觉得生活对立行太残酷，对敏行太残酷。敏敏，立行那一份背影，是否可以给你一点点的安心，一点点的期许，一点点对未来的期盼，以及一丝丝对过去的遗忘。
　　“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武明训驱散了围在周边的医护人员，行路观众见没了好戏也渐渐离去。对于心外所发生的这件事，早已传遍各科，所有的人都明白，在这个时间，更需要陪伴与安慰的，是敏行这个孩子。而且，看状况，孩子不单单只是惊吓而已，钟立行更是明白，爱行的去世，以及在之前帮过她的苏老师在她面前这样倒下，生死不明给她带来的冲击绝对不是几句话可以消除的，而情绪的剧烈波动给心脏造成太多多余的负担，他担心她的情绪，更担忧她的病情她的身体……。
　　“别怕，没事的。立行会成功的。”江一丹看着敏行苍白的小脸，轻轻叹了口气，却不料孩子晃了晃，晕厥倒下。“敏敏！”这样的情况，令江一丹心一紧，忙摁下急救铃。
　　指尖触碰着敏行纤细的手腕，感受到的却是低落的心音，江一丹忙给孩子接上氧气，而这时刚从手术室出来的曲主任、丁海看见急救消息，连白大褂也未披上，穿着绿色的隔离服便急匆匆的冲向病房，目光触及病床上的孩子，丁海微微一愣，“江主任，我来吧。”曲主任接过江一丹的工作，蹙紧眉头注视着心电监护仪，“缺氧性昏厥，呼吸困难。快，加大吸氧流量,肌注呼吸兴奋剂,洛贝林3rng。”紧急的药品救治心脏却仍旧停止跳动,江一丹下意识的看了眼门外，曲主任正做着心脏胸外按摩,“心内注射肾上腺素lmg,静脉推可拉明l左支。”
　　短短的一分钟，在江一丹看来是如此的漫长。看着心电监护仪上代表着心疼的线条逐渐活动起来，呼吸也慢慢恢复正常,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02.
　　年年月月，看山不老，见水流长，望天总蓝，何以人不同？看时人已衰，见日不多久，望人生无常，泪落处，憔悴损，只消得几个春秋，恍若一梦。钟立行看着仍旧在昏睡的敏敏，
　　伸手调了调吊瓶的速度，坐下握着妹妹的小手。对不起，想保护你，还是让你这样难过这样痛苦，敏敏，加油一点好不好，在撑几周，让哥哥再想一想，坚强点，哥哥就只有你一个家人了……敏敏。爱行，你会祝福敏敏的吧，可是，我好怕……
　　没有把握，他不知道敏敏能否撑到手术的那时候，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这场手术，估计是他唯一一个这么没信心的手术了……呵呵，他都能冷静的处理丁老师的肺癌，偏生无法面对敏敏。不在亲人身上动刀子，他终于明白，这句话所含的艰辛。敏敏，你还有哥哥啊。这世间的一切，我为你担起。
　　“钟主任。”顾磊轻轻敲了敲门，尽管他不想打扰，但是病人突发情况，曲主任在手术，而这状况，他与丁海根本应付不了。“三床病人出现排异。”
　　钟立行握着妹妹的手紧了紧，迅速的掩好被子随着顾磊赶往ICU病房。
　　“钟主任……你，你别担心。敏行，会好的。”犹豫了片刻，顾磊还是决定将这句几乎苍白的安慰吐出，说实话，他知道钟主任是为了病人肯付出一切的人，他也知道在这个时刻他叫钟主任来抢救，钟主任肯定会放下一切。但是真的看到钟主任离开敏敏的病房，坚定的走向ICU时，他的心突然及难受。就像之前听见武院长和钟主任说敏行的抢救过程一样，闯不过气来。他没有几次见到钟主任失态的模样，但这一次，他看到他极其克制的握紧了拳头，眼红了，匆匆的走向病房。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钟主任，作为心外的大夫，他知道他现在这句“会没事的”有多么的无力，就和每次进手术室前对病人家属的点头，我会尽力一样的无力。
　　钟立行抬眼看了顾磊，有些惊讶，但他的脚步并未停下，尽管知道这句话的含量有多少实现的可能，他还是缓缓地开口的道：“顾磊，谢谢。”
　　而在立行离开病房后不久，敏行也有了转醒的迹象，轻轻的嘤咛一声，羽睫扑闪，迷茫的睁开双眼，立行哥哥……苏老师……爱行姐姐……。脑袋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记忆，目光触及香水百合旁放着的图画书，封面上漂亮的繁体字写着“苏祥斌。”，苏老师……敏行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离开病房，却不料手背一疼，路过给他床病人换完吊瓶的护士看到这样的场景吓得忙放下托盘冲了过来。“敏行！”
　　“你可醒过来了，钟主任可是急死了……下次别这样跑出去了啊……”护士絮絮叨叨的诉说着这些道理，棉签嗯住手背，微微蹙眉，敏敏的血管本就细的难找，扎针时就扎了三针才进去，虽然说病中的孩子没有多少力气，但这么一胡乱挣扎，非得造成淤青的不可。“疼不疼啊？”
　　“苏老师已经没什么大事了，他倒是已经醒过来了，倒是你，让我们担心了这么久。”罗雪樱抱着一束新的香水百合进入病房，接过护士手中的棉签，“你这么一动啊，一会儿钟主任过来又得心疼半死。”
　　听见罗雪樱说苏老师已经没事了，敏行有了一些高兴，但转眼想起爱行姐姐，那一丝欢乐慢慢的淡下去，消失不见。斜风细雨，温婉一世，殇无法结痂，想再看一眼，道尽世事繁华，终归苍凉，同心难绾，破镜难圆，谁暖我一生，许我不离不弃。罗雪樱看着眼前的孩子，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说，即使是说出口，孩子会不会明白她想告诉她的。钟主任的故事，确实令她动容了好久，一个医生，一个哥哥能做到此，确实也是不易。
　　不是她不相信，未来一切会好。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的现实，能够完全治愈的疾病十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敏敏这一生，根本不可能完全离开先心病这个词汇。她思量着，将棉签拿下，动了动床让孩子躺的更舒服一些，拿手试了试孩子的体温，还是有些低烧啊……调了调氧气，缓缓的开口，“敏行，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看到孩子的目光移向自己，不在沉静在她那一片世界中，罗雪樱微微松了口气，“其实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知道，对于……钟主任妹妹钟爱行的事，你非常难过。但是，敏行，逃避不是办法。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也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它不应该由我来说，我相信钟主任会慢慢的告诉你。我只是想说，敏行，钟主任真的，真的很担心你。她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让你健康快乐。他之所以不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他舍不得让你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敏行，他爱你。真的，很爱你。别怪钟主任，敏行……”
　　“我没有怪哥哥……”软糯的童音不在清脆，反而带了些许的沙哑，聪颖如她，她怎会不知道罗雪樱话中的意思呢。她只是难过，真的，只是难过啊。黄泉不归，话语寄天堂，人已离去，见旧物，去也终须去，可她不舍啊，能否重来；来也终会来，可她不懂，谁又能解释呢。立行哥哥说的，会好起来，她相信他呐，没有人可以比哥哥更厉害，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安全，所有的一切就像父亲给她的手链，哪天就被抢走了，不见了。
　　哥哥会不会，也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苏老师会不会，就这样，也一句话都不说就和爱行姐姐一样……离开。爱行姐姐，又是不是惦记着自己，她只是怕，只是想啊。泪水一滴一滴的掉落，罗雪樱突然慌了神。
　　江一丹叹了口气，走进病房，“敏敏，你不是说过，要乖乖的吗，绝不让立行担心？你也是，好心办坏事。”
　　“嘘。”江一丹将食指置于唇边，示意着孩子保持安静，不用说话。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How many times must the cannon balls fly
　　Before they\'re forever banned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
　　江一丹突然哼起歌儿来，令罗雪樱一愣，江一丹并未理会罗雪樱，一下一下的，轻轻的拍着敏行的背，她并不准备跟敏行说些什么，她知道这些需要说的，会是他们兄妹之间的事。她想要做的，是让这个孩子，更快的走出来。恢复到之前的心态，以最好的状态面对未来这场生与死争夺的手术。
　　这首曲子，是她和明训，立行在美国那段时间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她相信立行一定给敏敏唱过，她不知道敏行是否记得这些复杂的单词，但她可以肯定，敏行一定记得这首曲子的调子。与其在这个时候在说些什么刺激她，倒不如让她再这样安静的环境下，好好的休息。
　　事实证明了，江一丹的猜测是对的。孩子确实在熟悉的调子之中安静了下来。习惯是很难改的，这首曲子，不止是立行喜欢的，还是爱行喜欢的。短短的一个调子，曾多次成为睡前的摇篮曲。
　　在这一边的安抚下，下了手术台的钟立行被苏祥斌的拉住。钟立行微微一愣，迅速的反应过来，“啊，让您等的挺久了吧，真不好意思，手术有点棘手。我们去办公室谈吧？您身体尚未恢复，不太适合这样跑来跑去。”

　　03.
　　“别这么说钟大夫，倒是我麻烦你了。”苏祥斌不好意思的一笑，钟立行推开办公室的门，办公桌上零散的放着几本医学类书籍，心脏模型摆放在桌上，看片器上摆着两张完全不同的片子，风将雪白的窗帘吹得微微摆动，绿色的盆景植物上撒着点点水滴，娇嫩可爱，为整间办公室赠点了一点点色彩。认真肃穆严谨的气息在空气中淡淡传递着。
　　钟立行拿出一叠一次性杯子，装了一杯温水递给苏祥斌，“您坐吧，别站着。”
　　苏祥斌接过杯子，指尖触着那通过杯身传来的温度，如此的偏偏书生模样，对待工作有这般认真。也难怪，敏敏这么惦记着。在病房醒来的那几个小时，不断的听到病房讨论着敏敏，钟立行与他，他不由有些担心，在中学育人教书一辈子，或许在这样的时候，他还可以教会这个孩子，这个最特别，也最不让他放心的学生最后一件事。他想和这个始终被敏敏挂在嘴上的好哥哥谈一谈，关于那些故事，那些过往，那些记忆，以及那些遥不可测未来。
　　他相信，敏敏绝对不会将那些过往叙述，因为她的经历。他也相信，这位哥哥不会开口去问，因为是真的关爱。那么，就由他来担任这个桥梁。“真是不好意思，就这么冒冒失失的来找你，不会给你造成什么麻烦吧？我……”
　　钟立行微微一笑，打断了老人的话，他大概能猜到，老人家等他那么久的缘故。“您别这么说，没事的。我，还是分得清什么时候，您叫我立行就好。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您在敏敏最困难的时候收留她，照顾她。”
　　“医者父母心，为师者，又何尝不是父母心？如果可以，倒真想一直教着她，看着她完成自己的梦想。立行，咱们打开天窗说亮化，你实话跟我说，我，还有多少时间？”苏祥斌看着钟立行，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与自身生命毫无关系的问题。
　　钟立行迟疑了片刻，检查结果是胃癌以转移，还存在着哮喘，高血压，心功能也不是很好，就算手术治疗也不能延迟多久，也有可能因为心功能的问题而加速死亡。看着老人风轻云淡的样子，钟立行突然想起丁院长，“四个月，或许五个月。”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只有一两个月呢。”老人孩子般的笑了起来，似乎这个答案真的令他很惊讶，“够了，这么长的时间，够了。足够，让我最后教会这孩子一件事。死亡，并不是终结，只要有一个人还记着故去人的好，他便永远活着，在心里。”
　　钟立行抬头看着苏祥斌的眼睛，他有些感动，眼眶微微泛红：“您，您都知道了？我……谢谢。”不知道要怎么去表达内心的这一份感激，师者，又何尝不是父母心，这份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境界，令钟立行为之一怔，也为之一震。
　　“听说了一些。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总有那么些故事可讲，嚼舌头这东西，在那个年代，在哪里都见得到。耽误你的时间，听我老头子讲一段回忆如何？”轻抿略微口杯子中的水，并未等钟立行回答，便继续说道。微微苍老的声音带着多年教师口语朗读的习惯，这些事情仿佛就发生在眼前一般，在钟立行的眼前上演。
　　“我不知道你遇到敏敏时她是什么模样，但是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梨花飘扬的春季。这小家伙看上去无非也就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不大合身的衬衫，光着小脚丫踏在泥泞之中，好像是饿坏了，胆怯怯的站在元坑中学的门口望着那些学生们手里的午餐。我开始以为是村里哪家的孩子出来玩，玩得疯了，带着她进来。费了好大得劲，这孩子死活也不肯跟我走，倔的很，跟头牛似的。最后还是被我班上的学习委员用个鸡腿给诱惑过去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苏祥斌仿佛入境一般，眉眼之中透出浅淡的慈祥与笑意，钟立行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只小馋猫啊……
　　“我去食堂多打了份饭菜来给她，她盯着那饭菜好久，又不肯吃了。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真是可爱，被鸡腿诱惑过来，这伙子又矜持起来了。想想可能是因为害羞吧。毕竟是女孩嘛，就带着学委出去了。回来时看孩子狼吞虎咽的，露出的手臂青青紫紫的，我才意识到这个孩子应该没那么简单，或许是被拐卖出来的，那些时候拐卖孩子去乞讨骗同情的事情特别多，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带她去报警。可惜现在啊……反复一年多都没找到，她呢，也就在我家住下了。渐渐地，我才发现，这孩子特别聪明，记忆力也特别好，也特别懂事。教她认字读书，一些简单的道理，没想到这孩子学得快，家里那几本儿童文学几乎都被她翻遍了。居然跑过来翻我的课本，结果都不理解还记了大半。只是啊，农村经济也不好，我一个人的工资顶不了，这孩子又常生病，女儿、学生都劝我不要管这事。说起来也是我对不起她，不然这孩子也不会趁晚上从我家跑出来，就再也不回来了。”
　　“记得有一天，我问她，要是找不到哥哥姐姐怎么办。她看着我说，不会，她找不到那哥哥姐姐一定会找到她。当晚，她就睡不着了，半夜来找我，说她会怪怪的，找到哥哥就走，不要丢掉她。我当时一愣，没想到她倒豆子一样的，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什么都听不进去，我就只好抱着她，听她讲。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姐姐的。一手帕便是最后的记忆，醒来便不知道身在何处，三三两两的小朋友，总有人再说，今儿买了多少，明儿卖多少。最后，小朋友都走了，就只有她一人，她哭闹着要找哥哥姐姐，却天天被打，所有人都告诉她，不可能是哥哥姐姐不要她了。就这么个病孩子，谁要。反反复复，终于她脱离了这个环境，但是在也没人管她。我真的无法想，这么一个孩子，一路走，一路伤，一路病一路被抛弃，是怎么来到我面前的，那天我也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明明有着活泼的一面，在人面前永远是胆怯怯的，为什么一直很乖，很粘人。”
　　“我努力了很久，没想到还是很难改变这孩子。只要一点点，他便会所回他的壳子里去。心疼，却没想到女儿会给她一棒子，让她再也不会我这个家。”苏祥斌微微苦笑，转眼看向钟立行。
　　钟立行握紧了双拳，这些故事，都是他不敢去想的。这份过往，加上……爱行。敏敏，是哥哥的错啊……
　　“立行，相信我吗。为人师者，我希望她能快乐起来。笑着的敏敏，才是钟敏行。或许，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让她稳定下来，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