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未散》镜洢

4、伊于胡底

　　01.
　　其实人生就是一盘棋，与你对弈的便是命运。然而很对时候，命运总是在棋盘上占尽了优势，只剩下一炮残局，令人不知所措。
　　看着眼前在自己怀里已经睡熟了的敏敏，钟立行始终无法笑出来，一张小花猫般的脸颊湿漉漉的，长而翘的羽睫还挂着几颗泪珠，微微嘟起的小嘴清浅的呼吸着，小手怎么也不肯放开自己的衣服。抬手轻轻擦去敏敏脸上的泪水，钟立行怎么也无法忽略心底的那一抹不安。
　　目光看向桌上的听诊器，沉思了片刻，终是拿起。尽管搓手取暖了听诊器听筒，但那一丝冰凉的触感还是使敏行微微瑟缩了一下，忙伸手安抚着妹妹，细听着耳畔传来的心跳声。胸骨左缘第3，4肋间Ⅳ级全收缩期喷射性杂音，肺动脉瓣区可听到第2音亢进。不由苦笑，那一点猜测，居然成了现实。心室间隔缺损，伴有肺动脉高压。根据杂音，以及敏敏那明显低于同龄人的身高，体重，他完全可以判断，绝对不可能仅仅只是简单的先心病心室间隔缺损。
　　即使是最好的外科医生，也不免在这一刻感到慌乱。听诊器攥在手里，用力到疼痛，钟立行微微舔了舔下唇，泪水绪在眼中，他有多希望这一刻是他诊断错了，是他出了问题。重逢的那刻喜悦，迅速的伊于胡底，晴天霹雳一般，砸落。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跟敏敏去解释，爱行的去世，接踵而来的居然是……。

　　“爱行，我们一定会找回敏敏，但在此之前，你必须要好好的。”
　　“好啊，我正担心呢，我煮了你爱吃的饺子，房间已经收拾好了，钥匙在门口的地毯下。你到了好好在家等我，我值班，明天早上回来，还有，你们开车一定要小心！听到了没有！”
　　“我想起来了，12月30号是你的生日喔！”

　　脑海中再一次回放着那一年的圣诞，一切都还如此清晰。他早该想到啊，不是因为母亲高龄产子造成的体弱，敏敏时常的感冒发烧是先心病的表现。
　　窗外的天空逐渐翻出鱼肚白，冉冉而起的太阳露出小半张脸颊，染红周边的云霞，桌前细小的尘埃在黯淡渐亮的光线中旋转，飞舞。未来的一切，又变的渺茫，不可追寻。

　　02.
　　冷静了片刻，钟立行终于找回了理智，将向护士借来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轻吻了吻敏敏前额，转身前去查房。不论最后结果如何，他都会尽全力去救治。
　　心外住院病房显得不是那么拥挤，还有几个床位是空出的，钟立行领着一排的医生们行走于走廊，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住院医师、实习医师依次的排列着进入病房，一切显得庄严肃穆。一些住院医师与实习医师拿着笔记本等着记录钟立行的话语，也等着一些实习听诊叩诊的机会。
　　“二床，男，八岁。四天前进行法洛四联症矫正术。前天出现灌注肺综合征，肺间质水肿，支气管内血性分泌物，经过延长呼吸机辅助时间，纠正缺氧，强心利尿，逐渐有所好转。”
　　钟立行微微蹙起眉头，查看着手中的病例，“早上好孩子，有哪儿不舒服吗？伤口还疼不疼？”
　　病床上的小男孩摇了摇头，有些好奇的看着钟立行众人，立行在确认听诊器在手中的温度不会刺激到孩子时，小心翼翼开始的探查，虽仍有二级杂音，但手术效果非常良好，术后并发症也在缓慢好转消失，“恢复得不错。估计再过几天，你就可以回学校去玩儿了。”
　　“真的吗？”男孩脸上露出一丝丝惊喜的表情，小手扒着被子伸长了脑袋看着钟立行。男孩可爱的模样明显逗乐了在场的所有医生，钟立行微微一笑看着男孩，正想开口之际丁海抢了白：“钟主任可重来不骗人的，他说明天可以出院，绝不会有人拖到后天才可以出院。”
　　“贫。”瞥了眼丁海，在回身走出病房时，不由得担心起敏行。见身后几位实习医师磨磨蹭蹭的在互相聊天，不由蹙眉加重了语气，“动作快点，不要让病人们等待，查房不是你们聊天的，耽搁一秒，或许你就可以断送一位病人的生命，这不是恐吓，医者仁心以天下为己任，你的自己先做到最好，因为你们是医生，是治病救人的医生！”
　　这一边的立行正在教育实习医师，而这几天一直住在一丹麻醉准备室的敏行，这在百般无聊的踮起脚，企图拿下书架上那一本厚厚的专业医疗书籍。她从来到这里便知道，大家的工作的都很忙，她记得爱行姐姐会笑盈盈的告诉她，立行哥哥可厉害了，他会成为以为比父亲还要优秀的外科医生。
　　”呦，怎么？无聊了？这书你可看不懂。”刚下手术，江一丹揉着脖子看着敏行，她一直都知道，立行有这么一个丢失的妹妹，只是立行从未提起，她也不问。这么一个捡，就让他们兄妹相遇，倒是挺好的。只是为什么，今儿见到立行，觉得有些沉重呢……
　　“江主任，钟主任让我带孩子做一下心导管和心电图检查。”小护士朝江一丹微微欠身打了打招呼，将目光投到一丹身后的敏行身上。
　　江一丹的心猛地一颤，回身看着敏行。室内气氛突然显得及其沉默，敏行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两人，见江一丹的神情有些不对劲，怯生生的眼神再一次出现，她有些害怕这位一直待她很好的阿姨会赶走她，即使她知道哥哥在这里，可是她还是有些害怕。“阿姨……”

　　03.
　　“我也一起下去吧。”伸手揉了揉敏行的脑袋，顺手理一下孩子有些凌乱的刘海，压抑下心中的猜想，抱起敏行和小护士一起走向心外。一般的小儿心导管检查由于孩子的特点，很多医师选择在全麻的情况下进行这项检查，且心导管检查术是判断复杂性先心病一个最准确的方式……心电图对用于判断室间隔缺损是很快的……这个孩子……。
　　“走喽敏行，咱们找立行去。”似乎是听到了哥哥的名字，敏行的眼立马亮了起来，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呆在哥哥身边更为快乐的事情。一丹笑着看着眼前的孩子迅速变化的表情，那一对酒窝嵌在脸上，弯弯眉眼，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明亮了。眼底的复杂尽数隐去，心底暗暗祈祷着，这一切都只是猜测错了而已。
　　对于江一丹的到来，立行并未有什么多少的惊讶，蹲下身点了点敏敏的鼻头，“瞧你一丹姐姐多疼你。准备好了吗？”语气略微有些轻快，听不出任何的紧张与担忧，一如既往的温和。
　　一丹……姐姐？敏行略有些困惑，这里能称为姐姐的……似乎只有？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前的江一丹，小手掩住脸，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
　　似乎是太久没看到自家小妹这种调皮的样子，钟立行嘴角的笑意不由加深了一分，若是立行不提起，她到是没注意到敏行这称呼叫的不对，含笑摇了摇头，若果可以，她愿意时间就这样静止，平淡而幸福。
　　换服装，打点滴，做超声心动图，胸片，麻醉。麻索的术前准备，检查项目。令一丹没想到的是，孩子一直保持着安静，只是一点点露出的指尖攥紧了袖口透露了孩子的紧张，立行早在检查开始时便已经入手术室，或许这也是造成孩子紧张的原因之一，轻轻的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别怕，没事。”

　　左上肺静脉2.3mm，左下肺静脉3.5mm，右上肺静脉3.6mm，右下肺静脉3.2mm，右上肺静脉至左房压差37mmHg，主动脉压67/39mmHg，主肺动脉压62/30mmHg，全肺阻力27.9wood。先心病，肺静脉狭窄，室间隔缺损，房间隔缺损，三尖瓣返流，重度肺动脉高压，右心扩大。
　　他想过很多，包括法洛四联症的可能，可是结果出来，却比法洛四联症还令人棘手。看着敏敏进入病房，立行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办。
　　靠在手术室的墙上，思索着脑袋里所有的病例，敏敏的先天性肺静脉狭窄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复杂畸形，且伴有其他心内畸形，合并重度肺动脉高压，即使是现在，国际上对该疾病的认识也是不足，仅有个别病例报道。
　　患儿通常多在生后3－12月内死亡。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敏敏还安然活得好好的，居然还没出现紫钳？可是，敏敏的肺动脉高压以在手术指标的边缘，可做可不做，对于这类疾病，国际上成功手术经验不多，导师曾治疗过一例，可患儿最终任然没逃过死神之手，而国内，尚未见到成功案例报道。
　　而且，敏敏的所有体征进行手术都有下不了手术台的危险，难道就让他这么看着妹妹被病痛折磨？还在自己的专业上？这一刻，钟立行有一种深深的失败感，他做不到，就这么放弃妹妹的生命，做不到再一次看着妹妹在眼前离去。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是安好的，如果这一切，是他的错，那么让他来承担，放过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