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未散》镜洢

21、医者之殇

　　01.
　　窗外，日影又西斜，同样的景色每天都在眼前反复穿梭。如，那走在路上的光阴，来不及细数，不觉，已黄昏。
　　再次走进重症监护室，钟立行抬眼注视了下心电监护中现实的数据，翻看着所有的生命体征数据变化，捏着那几张纸，手上的青筋微微暴出，何璇低声对钟立行说了几句话，待钟立行点头之后调了调敏行脚腕处营养液的输液速度，转身带上了门。她知道，钟立行会想安静的呆一刻。
　　医用棉沾了沾酒精，轻轻抹着敏行的手腕降温，病床上的敏行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只是短短的半个月时间，本就比同龄人瘦小的敏行消瘦的更加厉害，略圆的小脸变得咯人，恍若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可怜模样还更甚之，术后反复的感染发烧，肺炎让孩子变得更加脆弱。
　　反复的擦拭，指尖触及那烫人的皮肤，一滴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掉落在敏行的手上，落碎成几瓣，术后五天，早该醒过来了，敏敏，别睡了好不好。睡了那么久了，哥哥都想你了……
　　握着敏行的手，一点一滴的回忆闪过脑海，那些夜晚，那些笑着的谈话，那些美好。从认识到现在，那个一直粘着自己的小丫头。
　　搬进新家的第一个晚上，孩子好奇打量的眼神，两个深深的酒窝抱着泰迪熊娃娃在床上打了许多个滚，小手兴高采烈的摇晃着风铃，最后扑在自己的怀里，糯糯的童音喊着哥哥。
　　一盏夜灯，钢笔停停写写，在自己的房间中对着心脏模型研究病例，孩子却脚踩着椅子，拧开门把手，怯怯的眼神看着自己，含着泪水一句话未说。
　　窗前的细雨朦胧，夹杂着点点雪花，孩子调皮的伸出手接着雨点，回头调皮的眨着眼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堆雪人呀，立行哥哥？”
　　“立行哥哥，我想爱行姐姐了……”闷闷的语调，让自己心钝钝的疼。
　　“我好怕哪天一回头，你们都不见了。”哽咽的哭泣，带着微微的颤抖，自己的发烧，给孩子带来了这么大的恐慌，对不起，敏敏，哥哥错了。
　　上元佳节，烟火莲灯，孩子稚嫩的小手托着淡粉色的莲灯送进水中，双手合十，闭上眼静默的许愿。
　　“才不要，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啦。”娇憨的面容，理直气壮的仰起脑袋。
　　“立行哥哥，好吃吗？”孩子闪着一双眼，满怀期待的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一碗不知道放了多少盐和酱油的寿面。
　　奶油烛光，带着兔子小帽，陪伴着自己一起吹向四十岁的生日蛋糕。
　　梨花满树，蹲下身在地下拾起一朵雪白的梨蕊，敏行回头望向自己，甜甜的笑着。“哥哥，敏敏要生日礼物哦！”
　　“立行哥哥，等敏敏醒来，再打开，好不好？”孩子手里的贺卡模模糊糊的写了什么，只是封了一层又一层的透明胶，哭笑不得的接过那张贺卡，收进抽屉，哥哥答应你，快点醒来好不好，哥哥好奇了呢。
　　“哥哥，说好了哦，要在一起的……”
　　“立行哥哥……”
　　“立行哥哥！”
　　眼前的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妹妹啊……。敏敏，敏敏……
　　那个三个月的宝宝去世时，他想到了敏敏，那句尽力了，其实他的心里，真的很难过，他想救回那个宝宝的，所以，他抱着十万分的心情理解这位年轻母亲，但是他心里，还是介意着那句话，他不可能为了敏敏放弃那个孩子，他没有选择病人的权力，他不可能放弃手上的生命，选择敏敏。更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敏敏生命垂危，若再次选择，他依旧不会去看呼机。
　　生命是没有选择的，他是医生。因为他是医生，所以，他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只能在心里祈祷，敏敏会没事。
　　看着敏敏，钟立行不明白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就在承受着考验，敏敏的状况，关于爱行的回忆，家属的不理解，一直回荡在脑海，何其相似。唯一的区别，便是露西的生命保住了，而那个宝宝，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是多无能，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病人离去，才能让敏敏这样受折磨。他是多无能……她们，都只是孩子啊……

　　02.
　　严如意食指相触，面无表情的看着置于桌上的那一张医疗官司，冷冷一笑，“您既然走了法律程序，那么就按照法律程序办吧，请您撤出我们医院，医院还需要正常工作。”
　　刘晓光再一次接到了仁华的医疗官司，三个月的孩子，尚未见过世界的美丽丰富，就这么走了。即使知道，这是武明训的医；即使知道，有过王欢的前例；即使知道，钟立行是个好医生，他还是决定接这个案，医疗就这么奇怪，谁能断定一个好医生就没有失误？即使退一步，钟立行没错，护士也没错吗？他或许有相信医院的想法，但是听见严如意的这句，让他脾气蹭蹭的往上涨，医院，果然还是这样。
　　“严处长，我知道您心里不舒服，但是请您对家属态度好一点儿好吗？他们刚刚失去孩子，心里更加难过！孩子才三个月大，我们有权利了解，究竟哪儿出了问题！为什么就一个简单的心血管检查术孩子的病情就加重了，还有为什么孩子会脑出血，为什么孩子会离开这个世界！”
　　严如意猛的起身拍了桌子，“呵，你都把仁华，把我们的医生，护士一纸诉状告上法庭了，我们还要说什么？不是按法律走么？医院也有法律顾问，你们如果讨论法律，我立马将他请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时间跟一个已经离开的孩子浪费时间。医院活着的人更需要我们。”
　　严如意的话语虽然直白了，但是是实话，医院太多病人，太多手术，太多生离死别，跟一个死去的孩子说着什么，那活着的怎么办，耽误一分钟，医院就可能真正害死了一个患者。
　　“你们这什么态度！”
　　“你们医生就一个护一个，事到如今那个叫钟立行的都没有给过我们解释，你把他叫来，你把他叫来，我们当面对峙！如果不是因为急着抢救他自己的妹妹，为什么我们孩子就死了他妹妹却没死！”年轻妈妈面目狰狞着，嘶哑的嗓音带着些许疯狂的意味，眼睑泪痕未干，但原先的哭哭啼啼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喊叫，是摔打，是不满。
　　这一句话，不仅让严如意紧蹙了眉头，连刘晓光也略有些听不过去。他连忙安抚着家属到门外坐下，冷静冷静情绪，年轻妈妈抹着眼泪出了门，坐在椅子上哀声痛哭。
　　武明训瞥了眼年轻妈妈，怒气冲冲的推开医务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转眼看向刘晓光，冷笑道：“又是你，刘晓光，曾经的案子闹得还不够是吗？一定要医生在说一次血泪史，你们才可以罢休是么？你自己听听，你们张嘴说出来的话，就是敏行活该，该死的是敏行？呵呵……刘晓光，我早已经对你说过，我们没时间对一个死去的病人浪费时间，病人死了我们跟你们家属一样的难过，但是我们是医生，我们无法做到前一秒痛哭流涕，后一秒冷静的站在手术台上切开另一个人的胸膛。这句话我再说给你一次，我们没有时间，没有空，活着的那些患者已经让我们忙不过来了。刘晓光，你是赚律师费赚上瘾了是吧？”
　　“明训！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维护他们的权益而已！谁为他们想过？!你们只负责治病不负责安慰，我们总得有人负责其这件事，医患关系是要靠双方维护的！”刘晓光蹙起眉头，“明训，你这样的态度，怎么可能解决的了事情？患者怎么可能理解你们？”
　　“你也知道医患关系靠双方？家属有配合过我们吗？我们理解家属，但家属理解过我们吗？你问过他们么？你只听到他们说立行除了抢救室的门就赶往手术室是吧？那你知不知道，立行是出了抢救室才知道敏行胸内出血在抢救，在这个患儿刚开始心律失常时，敏行就危在旦夕了，顾磊呼了立行多少次，立行都没有理会，就为了想救回那个孩子。你知道背后的故事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发表言论，你说医患双方？可笑。”
　　刘晓光被噎了下，武明训冷哼了一声，“抱歉，我们还有事。请您出去，法律顾问在三楼，您自己去找，请不要干扰医院秩序。”

　　03.
　　“哎，罗雪樱，你听说没呀，那患者母亲要高钟主任。”王小鱼手肘撞了撞罗雪樱，语气中带了一点的不屑，当初实习轮转的时候，就在钟主任手下呆过一段时间，对钟主任的医术人品是清楚不过的了，万万没想到今天这样的医生也被患者告上了法庭。
　　“谁呀？谁呀？谁要告钟主任？”丁海大咧咧的将脑袋凑了进来，自从上一次敏行抢救手术完之后，他就被派医学研讨会外院进行交流，让他并不知道医院发生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就不断听到医院的人在讨论着钟主任，敏行，患者，武院长。
　　“哎，我一回来就听到你们到处都在讨论钟主任，到底出什么事了啊？什么人要告钟主任？”见到罗雪樱一脸的嘲弄气氛，他就意识到这件事情不是一件小事，“到底怎么会事啊，你给我说说。”
　　“诺，你来医院的时候有没见到那个坐在大门口哭哭啼啼的妇女？”眼神瞥向桌面，罗雪樱冷笑了一声。
　　“知道啊，她就那个三个月大小宝宝的妈嘛，哎，那孩子去了她难过也是正常的，这跟这件事儿有什么关系啊？”
　　“你说你怎么那么呆啊？宝宝是钟主任负责的病人，她就是那个要告钟主任的人！原因是怀疑钟主任为了救敏行就对她的宝宝草草了事，不负责任，乱用药剂。”看着丁海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王小鱼实在忍不住，拿着病例敲了敲丁海的脑袋，“他们请了刘晓光做律师呢。听说武院长昨日在医务处破口大骂。”
　　“凭什么呀？他们还有没有良心？”丁海一脸不可置信，对于丁海来说，钟立行是他遇到过的最好的一位心外主任，不仅仅局限于医学，对患者的态度，对学科的严谨，对他们的训话，这些小细节消话语，在年轻人心中起到的震撼，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导师。
　　钟立行可没有时间跟着这件事，这件事早就捅到了已经伫立在仁华许久的卫生局领导哪里，一切的真相也自由事实定论。办公室内，顾磊正站在他面前，似乎小心翼翼的不提及这件事情，钟立行笑了笑，内心即使在烦躁，他也不可能跟这群年轻人说，他依旧需要指引这这群孩子向前走，毕竟戏谑的未来，是他们的。 “顾磊，你到底想说什么。”
　　“钟主任，对不起。敏敏的事……”
　　“不是你的错。术后并发症本来就凶险，就是我也只能这样。你不用安慰我，这件事情我知道，顾磊，身正不怕影子歪，孩子的抢救过程我没有做错什么，家属也只是不能接受孩子就这么走了罢了，行医这么多年，也不是说没遇到官司过，这个也只是普通的一个罢了。我只是觉得，身为一名医生，什么事都有可能遇到，但现在更重要的，是照顾还在的患者。”
　　顾磊诧异的抬起头，看着钟立行，钟主任这一身的平静，或许真的是年华的洗礼，堆积而成的，遇事不慌是医生的基本功，但是达到钟主任的这种态度，使他们想远远相望学习的。
　　“对了，丁海那刺头呢？今天交流会也应该结束了吧。怎么……”
　　钟立行想起丁海，便觉得他听了这事估计又得跟严如意闹一顿，谁知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丁海气喘吁吁的站在办公室门前，“钟……钟主任……”
　　“这么赶做什么，查房时间早已经过了，知道你今天这时间回不来，我又不会骂你。”见到这一群小的表情，钟立行不得不说，心里还是很感动的。他装了一杯温水递给丁海，“进来休息一下吧。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心外又出了什么重危病人需要抢救。”
　　“钟主任，你……”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几次的挫折，家属也都有那么一段时间的糊涂，你越是跟他们争，他们反映越是激烈。关于医学的那些，他们也是根本就不知道，再这样一个医患互不信任的时候，你说再多也没用。活着的那些患者，还等着我们的救治。丁海，你明白我想说的吗？”
　　“钟主任，门诊情况特殊，麻烦您过来一趟。”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钟立行接起来来的那一颗，就听见心外一位住院大夫的声音，放下电话，钟立行回头看着丁海和顾磊，转头示意跟着他一块儿出去。
　　正处在医院走廊的武明训几乎黑了一张脸，送走了刘晓光，来了叶惠林，真是不错，人善被人欺么。“叶记者，真的很抱歉，我现在还有事，病人还在等着……”
　　“武院长，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质问医院是什么情况的。”叶惠林略有些尴尬，忙打断武明训，“现在社会医患关系太过紧张，我是想了解一下真相。我知道仁华医院是好医院，钟主任是个好医生，我不想一个好医生好医院就这么被社会误会，媒体不是跟风的，是报道真相事实，客观分析的。这才是我今天来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