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未散》镜洢

18、浅怀感伤

　　01.
　　麻醉结束，作为手术助手的丁海以做好了开胸，切开两侧胸膜，纵行切开了
　　心包，建立体外循环。钟立行看了看片子，走到手术台前。朝丁海点了点头，低声道：“血管钳。”
　　定海目不转睛的盯着钟立行，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暗暗佩服。心肺移植本就是难得一遇的手术，纵然学过概念，知道步骤，但从未亲眼见过，真正的实施过，所以作为一名住院总，对于这样的一个学习的机会，丁海还是有着兴奋点的。
　　两把血管钳熟练的将左侧心包切缘向前向左提起，切除膈神经前约3cm的心包。其实在钟立行看来，病变心脏的切除他并不陌生，行医的这么多年，他做的心脏移植少说也有百八十个，但即使是熟悉，他也没有放松自己的神经，接过护士替来的电刀，用电刀将其与后纵隔组织分离，分离时紧靠肺静脉，以免损伤后方的迷走神经。游离肺门，结扎，钳闭，切断，心肺取出。
　　修剪受体气管，用4-0聚丙烯线连续缝合气管膜部，开始肺通气，按标准心脏移植的方法从下腔静脉向上弧形切开供心右心房，用4-0聚丙烯线在右心房开口做连续缝合，最后用4-0聚丙烯线连续吻合主动脉。
　　手术到这儿可以说已经大部分完成了，患者在手术期间也没有出现任何的异常，江一丹观察着溱溱的生命体征，输液中加了异丙肾上腺素使维持心率110次/min左右，钟立行朝江一丹示意停止体外循环。
　　针线丢入盘子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钟立行早在丁海缝合的时候就出去像家属汇报了手术的情况，听到手术成功的字眼，两夫妻高兴的双手交握在一起，钟立行微微一笑，后天，就是敏敏的手术时间了吧，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最后，他冲夫妻俩点了点头，转身前往麻醉清醒室交代着丁海一些事。
　　“哎，钟主任你太棒了！。”丁海兴奋的竖起拇指称赞了钟立行，四个半小时，这算起来，比他们术前预算的时间少了半个多小时，钟立行瞥了眼丁海，“这场手术的难点不是移植，使术后排斥与感染，这才是导致患者死亡的致命因素。”
　　“丁海，特别注意防御肺部感染。肺部可能出现一过性的间质性肺水肿，注意，反应期间的主要治疗一定要积极利尿，维持低循环血容量，维持血清蛋白在正常水平。必要的情况可以采取应用血液透析以去除过多的□□，或作气管插管正压通气以支持呼吸功能。药物么……你说说看？”
　　每个科室的主任总会接这么一点的机会锻炼考核住院医生，这不出错夸奖是肯定的，出错了，那一顿不怎么好听却语重心长的挨骂就跑不了了。丁海咽了咽口水，“口服环孢霉素A 5～6mg/（kg·d），硫唑嘌呤2～3mg/（kg·d），每天给甲泼尼龙175mg，共3d，然后停用激素，以免影响气管吻合口愈合，术后2～3周，口服泼龙松0.2mg/（kg·d），如果出现急性排斥反应时给甲泼尼龙1g/d，连续3d。”
　　钟立行满意的点了点头，“进步不小啊，你小子。”
　　“那还不是钟主任您的功劳嘛，我呢，天资聪明~”
　　钟立行低低的笑着，“天资聪明可别忘了后天努力。记住，密切观察，仔细监护，有事情立马告诉我。”
　　钟立行顺着门诊，医院门口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状态，进进出出的患者，医生，护士，祝您早日康复几个大字格外的显眼。不论如何，起码是没让这一群人扰到患者，不过也是在医院掀起了又一阵的医患不和谐。
　　此时呆在院长办公室内的武明训头疼的揉着自己太阳穴，这群记者们真的不容易打发，这样的新闻在大江南北的电视台播出，仁华的名声会闹成什么样也不知道。纵然没有点名确实存在收红包现象，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也不知道立行他们的手术进行的怎么样了。当上了院长，却依旧无法管束住底下的这一群的医生，所有人的开始，都是抱着大医生的洁白梦想，最后又有多少在坚持？对着电脑，却写不出任何的策划，索性直接关机拿起桌上的肾脏模型研究起来。
　　“欢欢妈妈，你冷静一点！”护士追在欢欢妈妈的身后，正试图将她拉回病房，她在这个医院呆了八九年，王欢的事情，医院老一辈的人是清楚无比，一方面同情这位母亲，一方面又恨着这位母亲，他们亲眼见证这位母亲，在武院长付出了许多之后，倒打一耙。对于这样的家属，医护人员在心里，其实是存有警惕之心，她没想到武院长还是对她那么好，还这么帮着她。
　　“武院长，武院长，我同意手术，您救救他……救救他。”
　　武明训诧异的看着欢欢妈妈，只是这么一两天的时间，她这么就成这样了？“欢欢妈妈，你先冷静一下，你有高血压，情绪不适合这么激动。您还要照顾欢欢爸爸呢。”一边安抚着欢欢妈妈坐下，抬眼询问护士什么情况，欢欢爸爸的情况，他昨天夜班的时候还看过，还没到十分糟糕的地步吧？
　　“这不是科室里看到了一些病人的样子，就成这样了。”护士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点的抱怨，武明训略微诧异了一番，在饮水机前装了杯热水，思索了几秒，将替给欢欢妈妈，决定放弃一切的术语，用通俗的话解释道：“您别担心，欢欢爸爸的手术我们已经在思量安排了。他的癌细胞还没转移呢，我们会尽力的。”
　　武明训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些安抚人心的作用，欢欢妈妈拿着一次性水杯，泪眼朦胧的看着武明训，几分钟的陈静，武明训也并未出声打破，欢欢妈妈才醒悟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事情，有些些许尴尬。
　　“武院长……我……”
　　武明训知道，欢欢的死已经成为一个结，就这么卡在心头，一些病人的状态，不由得让她联系到欢欢爸爸身上，“放宽心，我们一定尽力。”他能说的，依旧只能是这句话，谁都不敢保证什么。
　　送走了欢欢妈妈，武明训陷入沉思，医生，才是这个世界，最悲哀的职业。

　　02.
　　“你又吃泡面？又不是不知道泡面吃多对身体不好，也亏得你还是主任医生呢。”武明训回到家，脱了鞋就直接躺在沙发上，伸手揉着下腿，“去，冰箱里还有些速冻饺子，拿出来煮一煮，别老是泡面。”
　　江一丹笑了笑，“我们都多久没在家里吃了？自从上次立行生日后，也有半个多月了吧。家里冰箱早空了，不然我置于在这儿泡泡面吗。你也得知足了，要在医院，能不能吃到晚饭还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呢。”
　　医生就是这样，明明知道三餐要规律才有利于肠胃，有利于健康，可是却做不到。明明知道怎么样才是最营养的，却是最无法均衡的。“腿又疼了？我说你也是的，为了欢欢妈妈这样跑，不知情的还以为医院是善堂呢，看你以后再遇到这样的病人怎么办。”说罢，放下桌台上的泡面，走到武明训身旁，轻轻揉着武明训的腿。
　　“怎么又严重了啊，明训，要不然明天去血管外科看一下吧，你也知道再拖下去的后果。”江一丹蹙眉，职业病看似不大，但这样拖下去，总会失去微创手术的机会，这样不说，严重起来还不造成溃烂，这对于一个进手术室的医生来说也是一个致命伤。
　　“等医院评定下来，我再去做这个静脉结扎手术吧，最近你让我怎么放心在医院住一个星期？你说这些记者虎视眈眈，医院里头还有大夫在风头浪尖上做小动作，再说，欢欢爸爸的手术也就在最近，医院里头到处都是事情，我哪有时间顾着自己啊……”一句话，带着无尽的辛酸。武明训转头看向自己朝夕相伴的妻子，“真好，还有你在。”
　　“一丹，你知道吗。振理去后，我这也越来越不安稳了，总是在梦中看见躺在那儿的不是振理，是你。”武明训闭上眼，一手覆盖在江一丹的手上，重重的叹了口气。
　　江一丹揉腿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着丈夫。两年，江东折损的麻醉医生已经达到五个，这个数量或许你会觉得小，但在医学界看来，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许多医学生寒窗十年，最终却放弃这个累人的职业转行，这亦不是悲哀？算起来，自己的工作强度比起振理，也少不了多少，麻醉科统共就那么几个人，而医院每天开展的手术都不知道是他们人数的几倍，他们休息的时间跟本就不多。
　　“你又想多了吧，虽然说没想过什么长命百岁，我也不想在年纪轻轻就折损在手术台上。”江一丹带了些笑意，“别担心，我没事。”
　　“一丹，答应我，别拼到这地步。好好活着……”武明训的音调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好好活着。这是医生对于患者的所有期望，但现在却被用在一线医生的身上……江一丹与武明训的手紧握着，传递着彼此的心意，健康活着，好好活着。
　　心外科，最坏的预想还是出现了。溱溱出现了心肺移植手术后的急性排斥症状，心律失常，血压无缘故下降，检测报告显示着T细胞增加。按心内膜心肌活检组织形态学标准划分分为4级，严重排斥反应。
　　钟立行立马组织科室进行抢救，如此严重的排斥反应，发生的有些突然，钟立行眉头紧蹙，“甲基强的松龙大剂量“冲击”。使用OTK3，然后增加硫唑嘌呤剂量。增加环孢素A的剂量。”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溱溱的生命体征依旧未稳定，如果这几项药物都无法逆转排斥现象，短时间内就可以造成功能性心衰，这时候除了再次进行移植外根本就没有办法挽救溱溱的生命，可是不说供体，就溱溱的状况，也根本不可能再次进行移植手术。
　　“让孩子就这样走吧，别让她受苦了！！”抢救室外，父亲老泪纵横，拒绝了气管插管，可知钟立行并不想就这么放弃，溱溱才十六岁，还年轻，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但是不可逆转的心衰还是夺走了这个花季少女的性命，钟立行看着那位母亲颤抖着双手，一点一点的顺着女儿的短发，也忍不住快步离去。“开个单独病房给他们吧。”
　　拐过角落，钟立行靠在墙上，深深的吸了口气，他以为，可以挽救回溱溱的性命的，他以为溱溱可以挺过去的，可是……那敏敏呢，明天，敏敏会怎么样。突然，一只白嫩的小手努力的抬高，手掌心里，那一颗大白兔奶糖十分显眼。“哥哥……”
　　钟立行伸手摸了摸敏行的脑袋，“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你啊，整天拿着人家护士姐姐给你的糖果到处贿赂人。”隐藏起内心的脆弱，钟立行抱起敏行，缓步走会病房。

　　03.
　　繁星点点，梨花初绽，昏黄的路灯一点一点的照耀着前方的道路，身下的影子被拉的十分细长，又是一个梨花开的季节，敏敏的生日，也快到了吧。四年前的这个时候，母亲在梨花最旺的时候，走了。敏敏呢，如果真的有魂灵，父亲，母亲，爱行，请让敏敏平安度过。
　　最终，无奈的叹口气，立行打算抽身前往办公室再研究一下手术方案，确保万无一失，却不料起身的瞬间，白大褂的衣摆被死死的攥住，本以为已经睡着了的妹妹突然伸出小手，眨巴着一双黑眸盯着自己，眼底透出的，是害怕，紧张。
　　“敏敏？”钟立行顺势坐回病床边，触及妹妹冰凉的小手，微微蹙了蹙眉，将妹妹的手塞进被子里，又伸手理了理被子，低声的呼唤着妹妹的名字。却没想到小家伙挣脱开棉被一把扑进自己的怀里，钟立行微微愣了愣，望着胸前那毛茸茸的脑袋，钟立行一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后背，“乖。”
　　一滴温热的泪水滑落，砸在那被敏敏压着的左手上，钟立行的心猛的一颤，小家伙已经好久没有表现出今晚这样的脆弱模样了，呵呵，他自己都有着担忧和害怕，小家伙就算什么都不懂，在医院呆了那么久，也看明白了何谓手术吧。孩子，终究是孩子。
　　“立行哥哥，会不会，我也想溱溱姐姐一样，睡了一觉就醒不过来了？”软软的童音，微微的颤抖着，胸前的水渍慢慢扩散开来，钟立行还以为，刚才她会出现在那里，是因为谁告诉了她，来安慰自己，却怎么也没想到，她是知道的。
　　“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哪次哥哥醒来没叫你起来呢。”立行并未正面回答敏行的问题，因为他不得不承认，溱溱的离开，让他想到的，也是同样的问题。
　　“那哥哥叫醒敏敏后可以给糖吃吗？”
　　钟立行看着敏行抬起小脸，那满脸的泪痕，带着哽咽的话语好不让人心疼，可是这话题蹦的快到让他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家伙的思维跳跃还真不是他能够跟得上的。拿了一张抽纸，轻柔的替妹妹擦去泪水，语气中带了些许笑意，“再吃，看你明天小牙都蛀光。”
　　看着敏行惊的连忙将脸埋进立行的怀里，钟立行的手顿在半空中无奈的摇了摇头，就算没看到，也可以想象哪一张小小的皱起的包子脸是多么的可爱。“好了，不闹了，这都几点了，快点睡觉。”
　　“哥哥陪我……”
　　钟立行看着敏行片刻，轻轻的笑道，“好，哥哥陪你。”
　　“明天也陪我！”
　　“行，今天明天后天，一直都陪着你好不好？”陪着你手术，陪着你康复，陪着你念书长大，陪着你嫁人，一直一直。因为，你是哥哥的宝贝妹妹啊。
　　“立行，若还醒着，来一趟我这里吧。苏祥斌。”口袋中的手机微微震动，病床中央的孩子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钟立行扫了眼手机频幕上的短信，缓慢的起身，深怕这一牵动又惊醒了小家伙，晚安，敏敏，好梦。
　　深夜的科室病房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呻吟，钟立行加快了步子，一个月的忙碌，让他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前往苏祥斌的病房，但他仍然会每周抽空前来看一看，他是有些佩服这一个老人的，即使花甲之年，也不变的遵循着那一颗教师梦，他会惦记着那么一群已经长大高飞的学生，在所有人的面前喜笑颜开。
　　再一次见到苏祥斌，钟立行心下一震，不断的咳嗽声再这样一个单人病房中格外明显，痰盂之中暗色的血痰即使在黑夜也显得万分刺眼，眼前的老人也不再有初见时微微发福圆润慈祥的脸庞，似乎是被疼痛折磨，老人的神情含着痛苦，钟立行略微有些不忍，学医的他，自然清楚，消瘦贫血，腹痛难忍，咯血黑便都是胃癌患者临终前的一种表现。
　　“苏老师。”一声轻轻的呼唤，苏祥斌侧过头看着钟立行，想笑笑，却又被咳嗽破坏了。钟立行忙上前轻拍着苏祥斌的后背，深怕血液进入气管导致窒息，几分钟平息之后，苏祥斌紧蹙着眉头，靠在床上。
　　“苏老师，您这样，真的不要……”
　　“我叫你过来，可不是为了劝我的啊。这也一把老骨头了……有些事再不办，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老人的语气中带着无限的感慨，也带着些许开玩笑的意思，然而钟立行听着，便觉得的有些沉重。
　　“瞧你那表情，那么严肃做什么，生老病死，是必然的经过啊……只不过每个人结束的方式不同罢了。对了，敏敏的生日，快到了吧。”
　　苏祥斌笑着看了看钟立行，似乎不需要他答什么话，自言自语的。自己的那一位女儿，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他这一位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也不想因为自己去打扰她。赖着脸皮，脱了自己曾经熟悉的学生，将一切都准备好，只希望他能够将自己那骨灰送向山林古树。
　　“诺，我给咱的小学生最后的礼物。立行啊，算我自作主张吧，越过了你，你也别怪我这个老头子逾矩，我也只是……”说着，将一封压在枕头的书信递给钟立行。此时，老人的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的一般，忽而浊泪而下。
　　钟立行接过那一封，略微诧异，他想开口对苏祥斌说些什么，老人却催促着他打开，翻开信封，拆开那一叠打印的文件，暗自一惊。拿着那一纸，钟立行努力的抑制自己，不颤抖起来。
　　苏祥斌，居然，为敏敏，做到了这个地步……这一叠的江东实验小学的三年级转学申明，敲打在他的心间，他不是没考虑过，敏敏的上学教育，只是病情的缘故，让他托了这件事的办理，他万万没想到，苏祥斌却记在了心上。
　　“苏老师……这份礼物……我……感谢还不急呢。”他知道，老人需要的，不是他的什么话，“敏敏这一份礼物，可是赚了啊。”
　　老人笑的十分开心，望着钟立行，似乎知道钟立行在担忧着什么，他伸手拍了拍钟立行，“敏敏会没事的。”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眉头再次蹙到一块儿，倒吸了一口冷气。
　　钟立行伸手反握着老人，他是真的将敏敏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早就超越了普通的师生情。“很疼吗？要不，打一针止疼针吧？”
　　“没事，忍忍就好了。我也是怕那天等不到，才这晚叫你过来。倒是耽误你休息了……”
　　“没什么，今晚我也本就是夜班。”
　　老人并不说话，看这钟立行，疲倦的点了点头。钟立行扶着老人躺进被子里，在病房里呆了两个小时，在老人浅眠后才退出。指尖抚过那盖章，心下复杂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