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锦抄》三毒

4、四

　　四、
　　吃过午饭，柳桑麻派出去的手下们领了一个白胡子老头进来，老头背一只药箱，据说是镇子上最好的大夫。姚锦衣兀自饮茶消食，柳桑麻领着老人经过他身边，眼神流露出得意的光采。
　　柳桑麻是金蚕帮的大弟子，拜入师门已有十余年，自小与柳青梅一起长大，帮主见他二人情投意合很是欣慰，柳桑麻心肠耿直，早早将自己改为柳姓，以表忠心不二。按理说他与柳青梅结成姻缘是迟早的事，谁料半路杀出个姚锦衣，四年前姚锦衣加入金蚕帮，颇得老帮主重用，短短几年时间就爬到了仅次于柳桑麻的第二把交椅。原本按照入门次序姚锦衣排行十分靠后，只因掌管了三大事务中的外务，人人便开始唤他“三师兄”，连柳青梅也愈加属意姚锦衣，相识两三年时间感情甚笃。
　　柳桑麻性烈好斗，当然不会放过每个能压姚锦衣一头的机会，这会儿抢占先机背着姚锦衣请了大夫，立马一扫几日的疲态。
　　姚锦衣心中略有不快，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边饮茶边与帮众闲聊，不时注意销金窟里的动静。从未时起楼里的丫鬟小厮就在到处走动张罗，张灯挂彩摆盘斟酒，像节庆一般热闹非凡，看久了倒不似普通的秦楼楚馆那样污七八糟。
　　或者说“竹亭有客”本身就并非泛泛，在楼内走一圈便能体会，这里不管男伶、歌妓吃穿用度均是清雅讲究，虽然迷香泛滥但不让人觉得糜烂，触碰些微美色就可以尝到蚀骨的艳丽——宣十三眼中的游星晨即是如此，每一层衣裳都穿戴得体，但是露出的那一点肌肤足以让他于梦中抵死缠绵。
　　金蚕帮的每一个人其实都不愿离开，包括看似一直用心照顾师妹的柳桑麻。
　　宣十三又见到头一天的小厮，于是上前好奇道：“小哥，你们在忙什么？”
　　小厮正掸座椅，不耐烦道：“今天是每月一次的‘风月会’，小姐公子们与客人饮酒酬唱。”
　　听起来甚是雅致，宣十三想起游星晨，挠挠头接着问：“我能参加吗？”
　　“你？”小厮连忙摇头，“你师兄还有可能，你可算了吧。”
　　一句话将宣十三的念想堵得死死的，他叹了口气，抻开袖口低头细闻，上面还有游公子房内熏香的味道，想到那人相识不过两天已经送了他一套衣裳，他还奢求什么呢？酬唱为主的风月会只有安安静静在旁观赏了。
　　下午送走了诊病的大夫柳桑麻暂时轻松不少，运送货物半个多月来没有休息好，他也觉得乏力，看到帮众们有人跃跃欲试晚间的风月会也起了玩耍的心思，权当放松心情。
　　酉时一过，楼里渐渐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客人付完钱陆续落座，出价越高者座位越靠前，离楼里最美貌最有才的公子小姐就越近，酬唱还没开始气氛已经热烈，许多过往商客为了抢座位争得面红耳赤，面白长须的中年男子当晚换了一件宝蓝绸缎直裰，站在席间望着众人的争抢景象不禁微笑。
　　宣十三被推搡到主位之后老远，淹没在熙攘人群里——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望见游星晨，那人是公子里最后一个坐定的。
　　宣十三读书不多，搜肠刮肚回想起八个俗套的字可以形容此刻的游星晨：面若桃李，冷若冰霜。
　　他不喜欢冷若冰霜的游星晨。
　　风月会不久开始，当晚以“雾雷霜霁”为题酬唱，客在先，主在后，若一方有对不上来的就要罚酒。金蚕帮因为已经付了重金住宿，姚锦衣与柳桑麻被中年男人特许直接坐在了上首席位，两个江湖人难得遇上此类风雅事，一时相处还算融洽。
　　一番酬唱下来好不热闹，众人酒酣意兴正浓，等了好久终于轮到游星晨，只见客人中有一位俊朗青年起身，举杯径直走到游星晨面前，四字嵌题每字作诗一首，均文采上品，才思斐然。
　　游星晨面容冷峻，沉默半晌并不接应，抬手拿酒一口饮尽。
　　青年一愣，随即调侃道：“游公子平日里可不是这样……”
　　“技不如人而已，颜少爷莫见怪。”说罢又自罚一杯。
　　被称颜少爷的人见此兴致意外高涨，命丫鬟再上了两壶好酒，放开手脚揽住游星晨强行灌对方喝下去。众人一片哄闹兴奋不已，连一向刚烈古板的柳桑麻也眯眼瞧起了热闹，整座楼似乎都是不清醒的。
　　游星晨被迫喝下一壶陈酿，襟口被打湿，眉头紧皱眼眶泛红，颜少爷并未停手，反而更加放肆，扯住游星晨的发丝逼他再喝。
　　宣十三捏紧双拳站在人群中，他觉得愤怒难过不舍，却做不了什么。
　　游星晨在喧腾中寻到少年伤心的面庞，两人之间虽然隔着癫狂的人群，眼神交错的一瞬，世间阒静无声。
　　游星晨觉得不可思议——宣十三竟然哭了。
　　那几滴眼泪里包含了太多的情愫，把两天的时间无限扩大，纵然游星晨沉沦多年，彼时彼刻也不得不怀疑一见钟情这个神话般的词。谁对谁一见钟情，谁赋予谁真情假意。
　　他拉开颜公子强硬的手，垂眼低语道：“适可而止吧……”
　　俊朗青年从未遇见他如此模样，暗自吃了一惊，慢慢放下酒壶。
　　姚锦衣遥望一眼宣十三，若有所思。

　　风月会因为游星晨的罚酒达到一段小高潮，接下去是楼内最美的舞女，众人又是一阵翘首企盼，期待更大的“惊喜”。
　　宣十三背过人群正低头擦眼泪，有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他抬头一看，是这几天负责轮流照顾五师姐的帮众们的其中一人。
　　“我去膳房熬药，你去暂时照看师姐。”
　　平日里宣十三便是来者不拒，因为人傻好说话，许多人会有意无意把不想做的事丢给他，他也习惯了，此时听到要照顾师姐更是满口答应，在嘈杂围观的人群后孤零零上楼。
　　柳青梅住的清净雅间被屏风隔成外、中、里三段，柳桑麻只许一般弟子坐在中段隔间听候差遣，此时帮众全部在外看热闹，房中空无一人。
　　宣十三小心关好门扉，怕外面的杂声打扰了师姐休息。
　　“师姐，我是十三，来照看你了。”
　　无人答应。
　　宣十三只当柳青梅病恹懒得讲话，便自己在隔间坐下。
　　鼻端不时闻到铁锈味。
　　“……师姐，你渴吗？要喝水吗？”他又试探地问了几声，依旧无人响应。
　　夜晚在酒色中迷醉，浓黑不见光亮。
　　宣十三起身，绕过屏风想看师姐的情况。
　　眼前图景却让他如坠地狱。
　　柳青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