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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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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二毕竟纯然天真,笑闹过后,第二天将自己的一床棉被捧出要给郑七。
郑七和赵一孙三围坐吃早饭,一大团移动的棉被站在他们面前,钱二勉强露出头顶,道:四师弟,你不要惹师哥不高兴,我把被子给你就是了。
孙三噗嗤笑出声,偷瞄赵一,赵一轻叹口气道:别管了,吃早饭。
钱二一时摸不着头脑。
郑七夹了一口小菜,悠然道:二师兄不必在意,我与大师哥并无怨尤。
孙三插嘴:就是让你少掺和他们俩的事。
钱二一根筋:那敢情好,不要我就拿回去了啊,别后悔啊。说完抱着棉被又慢吞吞移走。
少了钱二的饭桌从一早开始便弥漫着微妙的气氛。
赵一闷头喝粥,孙三与郑七熟稔许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篇:
四师弟,二师兄的被子好睡么?
不好睡,闻了一晚鸡腿味。
大师哥平日爱护理头发,他身上挺香的,都没盖过鸡腿味?
没,我没闻到,不过大师哥头发确实柔顺。
你摸过了?
嗯。你跟他这么久没摸过?
没,得空也摸摸看。
……
赵一眼观鼻鼻观心,迅速吃完早饭继续翻出账本切割金元宝。
孙三放下碗筷说我去前几天发现的小山上逛逛,看看有没有药材。一提衣袍推门而出。
屋内又剩下郑七和赵一。
——用“又”字是因为郑七不是头一天跟赵一独自相处,赵一记烂账的时候他时常坐在旁边。
大师哥忙什么?郑七端坐一旁。
赵一忿忿道:如你所见,分金子。
郑七微笑:那没有我这把剑的时候你是怎么分的?
赵一头也不抬:我自有办法。
郑七的手指敲了敲座椅扶手:想必挺费劲……大师哥,我能帮你分忧。
不用。赵一拒绝郑七。
郑七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气馁,就像他没有轻易认了自己当王八,所以他仅仅坐在一旁,等。
有时无言比聒噪来得更有力量,赵一的额头冒出汗珠,郑七的目光如夜晚卧谈那般充满压迫力,甚至带上威胁的意味。
我说了不用。赵一并不是摆师兄的架子,而是不喜欢规矩被挑战的感觉,郑七像一个破坏者,正不声不响摧毁赵一自幼构筑的观点。
他们从早坐到晚,坐到练剑的钱二疲倦回屋,采药的孙三没了兴致。
赵一手边全是碎金块,他只是在重复切割的动作,内心混沌不堪。
郑七吃过午饭、晚饭,闲来饮茶。
他忽然发问:二师兄,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钱二捶捶酸疼的双腿,歪头思索了一会儿说:每天有吃不完的东西,想吃啥就吃啥。
郑七转问孙三:三师兄呢?
孙三不假思索道:寻遍天下草药,成为一代名医。
赵一渐渐停下动作,聆听师弟们的愿望,从小到大他这个师哥是被老大“推”着走,老大多收一个门徒,他就多成长几分,磕磕碰碰长成现在的样子,以为自己尽到了职责,却连师弟们的心愿都没仔细问过。
游星晨成人后才想通:当年他把自己想到的、能给予的都为宋轻尘与颜无庸准备好了,那些是他心中认为最好的,尽管有些并不是师弟们想要的。
可少年时的赵一不懂这些,忘记了自己也是个流浪者,心心念念要周全其他流浪者。他看到钱二与孙三向郑七投去期待的目光,内心不禁酸涩。
郑七只比游星晨大一岁,整个人却透着邪性,如同无底深渊,一点一滴把计算中的人和事往下拉。
他起了话头,引出钱二和孙三的兴趣,再抖出不符年龄的城府:我每天跟着大师哥算账……
赵一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警觉地望向郑七。
郑七无视疑惑的赵一,微笑道:……我每天跟着师哥算账,点清了我们现在拥有的银两数目,钱能用来做很多事,大笔的钱能做更大的事。
赵一终于知晓郑七每日到他身边坐着是干什么的了,想明白了,后背一片冷汗。
共有三万九千六百四十四两。郑七一字一句清晰道。
有了这些钱,大家不仅能实现愿望,还能支配愿望。
郑七讲完,环顾屋内。
钱二高兴得上蹿下跳,连一向冷静的孙三也似乎被鼓动。
少年杀手们蠢蠢欲动,过了今夜,郑七将带他们去掀开人生的新篇章。
赵一双目无神,周身像被人拉开一道透明的屏障,师弟们彼时彼刻似与他切断了关联,就如他切割那些金元宝,碎成了无数块。
次日,郑七怀揣银票,请了老大当担保,带领着师兄们去实现愿望。
赵一与老大走在末尾,那天天气晴朗,久违的暖阳融融,郑七穿一件珍珠白蜀锦长衫,鬓边碎发随微风清扬,少年风流,自有一股贵气。
那是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与现在的流浪经历无关。
郑七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出身,但赵一坚信,郑七一定是有归宿的,只不过与颜无庸一样,选择了放逐。
郑七首先给钱二请了一名大厨,据说是南城最好的厨子,精通各大菜系,上京给皇室宗亲做过菜。
郑七再给孙三找到一家药铺,南城所有的大户人家都来这里配药,连带药铺后的药庐一并买了。
老大随郑七到处签契担保,他书法写得很好,但永远签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郑七接着给老大买下沿街所有的面摊,足够他们吃上三天三夜的阳春面。
饭馆、药铺、面摊,还有郑七出于私心购买的裁缝铺和成衣店,现在他们可以随便换衣裳,想穿什么穿什么。
老大望着其他三个少年的雀跃模样对赵一道:不得不说,郑七做到了你没做到的事,那么多钱就应该这么花。
赵一本来十分沮丧,但随着郑七买的东西越来越多,多到要把半个南城买下时,他又恢复了往常的稳重。
老大问他:你不生气吗?
赵一道:当然生气,一开始是为了他无视我这个大师兄而生气,但现在我觉得这件事没那么可气了。
老大笑问:为什么?
赵一道:因为没有比他买下这座城更可气的事了……我原本以为这里是归宿。
桂花酒酿汤圆真的很好吃。
老大拍拍赵一的肩膀:离了这里,还有别处。
不管是出于本能的排斥还是后天培养出的意识,赵一无疑还是大师兄的最佳人选。
郑七最后停留在一座庄园前。
大师兄,这是给你的。他拿出房契,仿佛早有准备。
赵一接过房契,又从老大那里拿过先前的所有契约,掏出火折子要烧个干净。
都是本派祖师奶奶的好徒孙。老大笑言。
郑七冲上来阻止赵一:你疯了么?!!!
钱二也大惊,唯有孙三能明白赵一的用意,但仍是心疼那几间药铺。
赵一面如沉水,心如死灰。
他发现自己已经长成纯粹的杀手,事实太过残酷。
郑七拼命去踩灭火团,那些纸张却如冬日的落叶,枯萎,碎裂,化成一拨灰白。
赵一从背后点住郑七大穴,郑七挣动嘶吼,不多久晕了过去。孙三上前给郑七塞了一颗安神丹,揽住几欲哭泣的钱二的肩。
本来商议着在南城一起过年,这下不行了,二师弟,对不起。赵一黯哑道。
他踩灭地上的星火,用泥土掩好。
——这座城待不了了,现在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