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锦抄》三毒

12、十三

　　老大没有教赵一太多的规矩，若一个人每日跟在顶级杀手身边，耳濡目染也能学会江湖规矩，至少是杀手的规矩。
　　赵一不清楚木棉门到底有多少门人，自钱二成为他的师弟后，他变得沉稳持重，钱二每唤他一声“师哥”，他都会觉得自己在飞速成长，仿佛成了木棉门下所有人的师哥，要担负天大的职责。
　　老大从未命令他一定要做什么，比如擦血善后，赵一不愿意做的时候老大不会勉强。但他始终明白自己不能做什么，而不能做的那些事，就是木棉门的“规矩”。
　　赵一恪守规矩，从不逾越半步。
　　因为有这么一个操心的师哥，钱二的日子好过得很，无非吃，睡，偷懒。
　　老大从不催促钱二练剑，赵一不服气，老大笑说你不要不服气，我现在就教你们一套新剑法。
　　钱二像饿死鬼投胎，手里永远有吃不完的东西。他一边啃鸡腿一边观看老大练剑，而赵一则站立一旁屏息凝神眉头紧锁。
　　老大演示完剑招，把剑先丢给了赵一。赵一边回忆边使出剑招，磕磕绊绊练完。
　　轮到钱二，钱二一抹嘴甩掉鸡骨头，接过剑还颇为淘气地挽了个多余的剑花，接下来的剑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武学天才。老大朝目瞪口呆的赵一道。
　　赵一从此又学会一项规矩：对强过自己的人要服气，要虚心请教取长补短。
　　所以他剑法上有不懂的会主动问钱二，钱二不练剑的时候就是个十足的小屁孩儿，每回都师哥长师哥短的把自己所悟悉数告诉赵一，末了再笑嘻嘻地递个馒头或者鸡腿给赵一。
　　师哥又瘦了，要多吃东西，你看我一顿吃那么多，你才吃那么一点儿。
　　师哥你怎么吃得比我少还长得比我高？不公平。
　　师哥师哥那家的卤鸡腿好吃我明天带给你。
　　……
　　刚开始的时候赵一很不高兴，本来向一个比自己小的小孩儿请教已经花光了他的耐心，请教完了急着去练习剑法还被缠着不放，碍手碍脚的。
　　可是不管他怎么摆黑脸，钱二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圆脸大眼睛，笑起来还有许多女孩子都没有的梨涡。
　　看久了也还算可爱。赵一暗自嘟囔。
　　师哥，吃鸡腿。
　　哦。
　　师哥，吃包子。
　　哦。
　　师哥，吃米糕。
　　哦。
　　赵一一生中最胖的时光大概就是和钱二一起的日子，钱二怎么都吃不胖这点非常让人沮丧。
　　老大某天终于忍不了了，警告赵一如果再胖下去小心被逐出师门，赵一这才忌口，看着钱二啃鸡腿眼馋。
　　钱二，别再吃了，你瞧瞧你，整天吃吃吃……
　　师哥饿吗？给，馒头。
　　……不饿。
　　那我们去野树丛抓兔子好不好？烤野兔可香了。
　　……
　　瞒着老大去，放心吧师哥。
　　………………好。
　　赵一受不了诱惑，半推半就偷偷跟钱二去树丛打野味，钱二准头好，打了好几只兔子，生了野火烤给赵一吃。
　　赵一吃着吃着鼻子发酸，哽咽起来。
　　师哥怎么了？钱二过来拍拍他肩膀。
　　……我为什么要当杀手？吃也没得吃，躲在这里跟做贼一样。
　　钱二把自己还没吃的一只兔腿塞给赵一安慰他：师哥别伤心，老大不让你吃我让你吃。
　　赵一哭笑不得，越想越难受。
　　你干嘛一天到晚塞给我吃的，我又不像你吃不胖。
　　钱二闻此，眨眨大眼睛认真回答：因为你给了我那碗阳春面啊。
　　赵一止住哭泣，一口兔子肉噎住。
　　如果没有师哥那碗面，我就饿死了，我没什么报答师哥的，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老大不给你我也给你。你想学剑法我全部都告诉你，只要我有的，我都给师哥。
　　赵一很长时间内被这段话震惊，然后努力思考他和钱二的关系——从来没有人这样全心为他付出，要知道一碗面就是钱二的命。
　　那就四个字：相依为命。
　　孤儿本身一无所有，杀手更是浪迹江湖，讲他们彼此互为唯一也不为过。
　　赵一真真正正开始担起师哥的责任，他不再问老大各种“为什么”，因为答案都是自己去寻找的。钱二与他练剑，他照顾钱二吃穿，得空就去酒楼琢磨菜色，老大不限制他们用钱，于是赵一会点一桌菜，自己吃几口，再观察钱二喜欢吃什么，他学着去做，久而久之练得一手好厨艺。
　　他也不懂要如何回应钱二的一片真诚，只有在这些方面对师弟好一点，再好一点。

　　赵一十二岁那年遇到了古灵精怪的孙三，也就是颜无庸。老大带着他和钱二走南闯北，来到漠北一座空城，城里的人大部分逃难去了，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坐在当街的药庐里卖药，幡布上书一个“颜”字。
　　老大当时刚出完任务，被一名侠客所伤，一路躲避到漠北，正巧碰上颜无庸的药庐。
　　颜无庸卖给老大一副常见的金疮药，要了高出市价三倍的价钱。
　　赵一说：你这药比黑市的还黑。
　　颜无庸摇头：从来都卖这个价，这周围荒无人烟，我不知道哪里有黑市，黑市什么价。
　　钱二啃着干粮含糊道：那你该多出去看看，出去了就知道黑市什么价。
　　颜无庸面露喜色：我这就跟你们走。
　　木棉门从此又多了一位门徒，颜无庸的加入是老大始料未及的，这小子生得白净斯文，根本不像会当杀手的人。
　　颜无庸说自己不是漠北人，只是从小随爷爷行医至此，爷爷某年得了急病去世，剩下他守着药庐过活。
　　你知不知道入木棉门是要当杀手的？赵一问他。
　　知道。
　　但你原来行医济世是救人。
　　谁说当了杀手就不能救人？
　　赵一被颜无庸绕晕，辩不出所以然。他从小到大都觉得颜无庸有隐藏的大智慧，跟他和钱二不完全是一个世界的人。
　　孙三原来不叫孙三，叫颜无庸。这个本名被赵一和钱二羡慕了许久，有本名代表着有根源，有确切的归宿，所以他们从来不把颜无庸看成一个纯粹的杀手。
　　钱二偶尔冒出几句有哲理的话，他打了好一阵腹稿朝赵一讲：颜无庸是放逐，而师哥，我跟你，是真的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