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锦抄》三毒

11、十一~十二

　　十一、
　　风月会那晚，是颜无庸第一次认真观察宣十三，他想知道游星晨选出来的替死鬼是个什么模样。
　　当晚酬唱很尽兴，颜无庸难得有机会撩拨游星晨，一时玩心骤起下手没了轻重，即便是演戏也能瞧出游星晨的不快。
　　他顺着“游公子”的目光向宣十三的方向望去，那傻小子混迹人群中，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
　　这哭的是个什么意思？颜无庸很是疑惑。
　　游星晨本也有心与“颜公子”玩闹，但在瞧见宣十三流泪后怔愣了片刻——这种停顿很有可能要了一个一向警觉的杀手的命。
　　颜无庸忽就感到气恼，手上使得力道更大了些，以此提醒游星晨。
　　游星晨醒过神，语气略带责备，让他适可而止。
　　“是有几分相似，不过也就几分罢了。”颜无庸放下酒壶，假装调笑贴近游星晨的耳廓低声讲。
　　讲完入座，抬眼正遇上姚锦衣的眼神。
　　一场风月会，勾起了众人心中的旧风月，颜无庸勉强可算旁观者。在“竹亭有客”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有情绪溢出也不能失去作为杀手的素养，他轻薄抚过游公子的鼻尖，假装醉意已浓，说雾雷霜霁皆含雨，随口诵起一句唐人诗歌：渭城朝雨浥轻尘。
　　颜无庸的声音盖过台上的舞乐，结结实实刺入所有当局者心中。
　　朝雨浥轻尘，轻尘。
　　姚锦衣去抚腰间的令牌，太阳穴突突鼓动，颜无庸踉跄爬上台与舞女共舞，游星晨靠上椅背闭目养神，宣十三走上阶梯进入二楼雅间。
　　事事如新，却又重蹈覆辙。

　　十二、
　　游星晨当初不叫游星晨，又姓游又叫星晨，这么好的名字他小时候是不敢想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他在几个人里排行老大，所以叫赵一。
　　一开始是他一个人跟着老大行走江湖，从记事起他就是木棉门的人，老大一直对赵一说木棉门是他们的归宿。
　　什么叫归宿？七八岁的赵一问过老大这个问题。
　　老大那时候还是个青年人，面孔平平无奇，身材极瘦但不单薄，步伐飞快，剑法精妙绝伦。
　　就是你可以停下来的地方。老大说。
　　老大喜欢在街边小摊吃面，最喜欢阳春面，可以一碗接一碗，一坐就是半天。
　　赵一一度以为面摊就是他们的归宿，他把自己的理解讲给老大听，老大哈哈大笑，说他理解得没错，可以去和讲法的老和尚论辩。
　　结果老大赞赏他的当天下午就杀了一个妖僧。
　　虽是妖僧，多少也算得和尚。
　　赵一给杀完人的老大拭剑，妖僧的血尚有余温，他擦着擦着对老大说想回木棉门。
　　老大说木棉门不是一个地方，它是个组织，人手散布各地，没有固定住处。
　　赵一很伤心，丢下拭血的布：那我们去吃面。
　　老大看了他一眼，喜忧参半。

　　老大还是带着赵一去吃面了，两碗阳春面，他不许赵一乱吃其它比如咸肉面肉丝面等等带荤腥的，说作为杀手要保持身体的绝对轻盈，真正执行任务时轻功也是很考校的。
　　赵一不太高兴，执意要回木棉门。
　　老大拗不过他，不过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小孩子大多喜欢听故事，于是老大又把木棉门创始者的故事讲了一遍，赵一果然听得十分入神。
　　你祖师奶奶最喜欢木棉花，因为木棉花颜色鲜艳，阳春开花。祖师奶奶当年是妙龄少女，她悟性极好，剑法造诣极高，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武林美人，十六岁那年遇到了心上人，心上人每天都送你祖师奶奶木棉花，就算寒冬也会从遥远的南疆弄来。祖师奶奶十分欢喜，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心上人却突转心性，跟一个妖女跑了。你祖师奶奶怒极哀极，追到天涯海角终于杀了负心人和妖女，并将从前制作的用来留念的木棉干花付之一炬，往后退隐江湖痴心剑法，创建了木棉门。
　　赵一听得入神，吸了好几口阳春面。
　　那祖师奶奶后来不讨厌木棉花吗？为什么还要叫木棉门？
　　讨厌啊，所以我们派全是杀手。老大解释。
　　赵一搞不懂其中的因果关系。
　　老大敲了敲他的脑袋：我派第一条，便是不得有儿女私情，违者格杀。
　　赵一还是不懂。
　　老大笑他：你想想，木棉花的颜色像什么？你平日见得最多的又是什么？
　　血。
　　赵一回想起妖僧僧袍上的血，一阵恶心，停下了筷子。
　　他的裤腿突然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扯住，赵一低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圆圆的脸，大眼睛，盯着那碗他不吃的阳春面。
　　老大瞧了瞧他们，不语。
　　赵一心软，便将大半碗阳春面递给了小乞丐，小乞丐连连道谢，狼吞虎咽起来。
　　世上没有白吃的交易。老大对赵一说。
　　后来回想当初，游星晨不知是后悔还是不后悔，想不清楚就权当了宿命。
　　他们终归是要遇到的。
　　小乞丐是个孤儿，跟赵一一样。
　　小乞丐吃完一碗面，被带入了木棉门，叫钱二。
　　就像游星晨没有想过自己以后会叫游星晨这么好听的名字，钱二也没有想过将来会叫另一个名字：宋轻尘。
　　还是稚子的赵一和钱二只知道：他们终于有了可以一起玩耍的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