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长歌》幽幽空谷

8、午夜梦初醒（二）

　　他望着我的目光有点高深，让我捉摸不透。
　　“后来探子回报，原来白起兄的母亲竟是秦国人，而且白起兄竟也不是公孙胜的亲生骨肉。公孙胜娶她母亲时，她就已有孕在身。而她的母亲，名叫赵姬。”
　　赵姬？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我努力思索着，一道灵感转瞬即逝，怎么也寻不到。
　　他转过头来凝视着我，轻飘飘地说道：“赵姬，秦武王的夫人，秦昭襄王的嫂嫂。”
　　我这才恍然大悟，猛然想起那次在府中见到白起时几位年长下人的议论。想到此，我的心突然咯噔一声，难道他们所说的那人就是白起吗?我心里渐渐翻腾起来，开始抗拒接下来的真相。
　　“你知道现任秦王是怎么登上王位的吗？”他看到我惊疑不定地面色，转而开口道。
　　身为秦国国相之女，我岂能不知？
　　“我想你肯定耳熟能详。秦王赢稷之所以能逃回秦国争夺王位，也是因你父亲的功劳，丞相大人费劲心机，方才成此大局。因为当年武王没有子嗣，王位只能从其兄弟中选择，才有了昭王的可乘之机。那如果武王当时已有子嗣呢？”他不动声色，斜斜看我一眼：“赵夫人逃往楚国的时候已有两个月身孕，后被楚国公孙胜所救。公孙胜也是煞费苦心，替她瞒住了所有人。秦国王室贵族都以为她在逃亡途中就已经死了。我也是几经周折方才从公孙家的一个下人那打探到。可是另我难以捉摸得是，赵夫人既然怀有先王遗脉，为何秦国却没有对她保护，反而到处追杀她？又是何人要置她于死地？”
　　“轰”的一声，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在我们上空响起，暴雨更是倾泻而下，狠狠鞭笞着地面，溅起大片水雾。可我心里却渐渐清晰起来，越来越不敢面对这个事实。秦昭王当时还在燕国做人质，留在秦国的只有宣太后和我父亲魏冉。而赵姬如果生下男婴又对谁最为不利？
　　“秦昭王登基之后，宣太后立即将臣子孟贲灭口并株连九族，杀鸡儆猴，其他在场的大臣不是被收买就是被吓住，没人愿意讲出实情。后来如若不是秦国大臣甘茂被人陷害，逃出秦国，后又来到我楚国，这段历史便要被掩盖了。据他所述，秦武王当时所举大鼎早被人偷偷置换过，不然孟贲能举起来，为什么身体强健的武王会砸死自己？而孟贲和众大臣早已被穰侯收买，竟眼睁睁地看着武王死去。”
　　我心里震惊，无法接受却又觉得只有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外面的暴雨汇成了瀑布，一泻千里，似要将这世上的污垢全部冲刷干净。
　　“而赵夫人当时肯定是已知晓了武王的死因，而她却刚有身孕，无法再瞒住所有人，想来到时宣太后也不会放过她的。于是她便装扮成宫女，彻夜奔走，一路逃亡。由于积郁成疾，又身心俱疲，后来，刚一生下白兄便撒手人寰了。”
　　我听到此，只觉造化弄人，心痛万分。
　　“那赵夫人为何会选择到楚国？”我苍白地询问着。
　　他紧紧看着我：“秦昭王登基之事，你以为赵国、魏国没有参与吗？他们早已和宣太后、穰侯沆瀣一气。那些追杀赵夫人的士兵有一半也是赵、魏的士兵。”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秦国相邻的诸侯国从北到南只有赵、韩、魏、楚，这四国中两个国家都参与了这场王权争夺战。怪不得平原君与父亲交好，平原君代表的赵国竟和父亲有这样的一段渊源。
　　“哼，不过正因这两国在中间插科打诨，不然白兄岂不是没有了活路？”他气闷说道：“赵、魏巴不得秦国内乱，怎会真正追杀她，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否则以三国之力，公孙胜如何能瞒得住？”
　　“那，那白起知道吗？”我脸色苍白，快要无法言语。
　　他突然冲我自嘲地一笑：“白起兄怎会不知？以他的聪颖，只怕现下也只能佯装不知。不然他为什么会突然回到秦国？”
　　我的心随着外面的大雨彻底沉了下去。
　　我失魂落魄地走进雨里，大雨立刻打散了我的发髻，一只莹白的玉簪子从头顶滚落，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又被大雨鞭击着，很快便被掩埋进了土里。
　　春申君急忙跑出来，想拉我回去。我只惨然地对他笑着，一把打落他的手臂。
　　白起是秦武王之子？！我作为他仇人的女儿竟然还嫁给了他？！这真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我仰天大笑，雨水立马冲灌进我嘴里，我被呛到，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更为讽刺的是，我还爱上了他。不，这一定不是真的。
　　我的心很痛头脑一片混乱，耳边尽是雨水不间断的哗哗声。
　　我的父亲杀了他的父王，还间接害死了他的母亲，夺走了本应属于他的王位。他该有多恨我父亲。而我呢？他该是如何看待我的呢？我茫然地走着，披头散发，浑身湿透。
　　我的出身尊贵是建立在他痛失双亲的鲜血之上的，他每每看到我时该有多气愤？我哑然失笑。怪不得他不想见到我，总是躲着我，我是多么没有自知之明，才会次次前去找他？
　　父亲呢？父亲应该一早就知道了吧？穰侯府里的下人都能看出来白起长得像赵姬，父亲怎会不知呢？他怎会做如此打算，竟将我许配给他？我幽幽地想着自己大婚的情景，只觉自己真是可笑的很，竟以为父亲是真心的疼爱我。
　　怪不得白起在外人面前总是和我亲密无间，而无人之时他又对我处处提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真是太傻了。
　　那宣太后知道白起的身世吗？她会不会和父亲一起斩草除根？我突然被这个想法吓到，停在雨中，茫然无措。
　　可是我想起上次见到她的样子，她明明是一脸满意之态。她应该不知道吧？而现在白起既然可以领兵打仗，那父亲应该也不知道吧？他将我嫁至此，会不会也是想安白起的心，放白起一马？我如此想着，便继续跌跌撞撞地走着。
　　可是白起呢？怎么会成为我父亲的心腹爱将？他会不会找我父亲报仇呢？会不会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呢？我的心里忽的一颤，再次停下了脚步。他会以身犯险吗？他不争可能会死，争也会死。我心里害怕起来，巨大的恐慌让我迈不开步子。我呆立在原地，目中空空，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方。
　　大雨仍然没有减缓的迹象。我开始痛恨自己的好奇心，开始埋怨春申君，我为何会一再地想知道这个秘密？我开始想要逃避，可是这漫天雨幕之中，我该逃去哪里？身上渐渐开始一阵冷一阵热起来，路边屋檐下躲雨的行人们纷纷好奇地注视着我，窃窃私语着。
　　我痛苦地蹲下身子，将自己抱紧，好似这样就可以暖和一点。大雨怕打着我的后背，啪啪啪，像是要将我打进十八层地狱。
　　突然，一辆马车疾驰过来，飞溅起无数水花，骤然停在了我身后。
　　一个同样浑身湿透的人走下来，一把把我拉上了马车。

　　我发着高烧，躺在床上。不时地做着各种恶梦。有时梦见父亲来到我跟前阴狠地说：“澜儿，你看，穰侯府灰飞烟灭了，那些牡丹花也命陨黄土了。”突然又看见白起又浑身是血步步紧逼：“我的好夫人，你也来尝尝这流血的滋味。”
　　我头痛欲裂，快要被撕成两半，冰冷和火热在身体里交织缠绵，身下的棉褥也早已湿透。。
　　青儿一遍一遍替我更换着毛巾，面色担忧。可是我该怎么办？
　　一连数日，我的高烧忽上忽下，一点好转的痕迹都没有。我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想醒来。
　　我知道春申君来过，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夫人，黄某真是造次了，竟没想到会对你造成如此大的打击。”
　　青儿也曾在我身边担心不解地说道：“夫人，您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您倒是醒来，告诉青儿，青儿也好替夫人分忧啊。”
　　我闭着眼睛，平生第一次开始仔细梳理这些人物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