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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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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解下腰间的金牌,那是临走时师父交给我的。爹怕我以后回家时有什么闪失,所以把它给师父保管。
我拿着牌子,走上台阶,缓步走向家门。
门口一个侍卫抬起手拦我,问我有什么事。
我也抬起手,给他看我手里的牌子。
侍卫们马上恭敬起来,进去了一个通报。我闲闲地站在门口,把玩着牌子。
我家真是大,都半柱香的时间了还不见一个人影出来。
夜色已在街道上渐渐蔓延开来,仲秋的汴梁夜凉如水。
侍卫终于重新出现,他将刀交握在手中行了个大礼,道:“禀大公子,王爷王妃马上亲自来迎大公子,大公子稍候。”
虽然这不可能是当年的侍卫,虽然已有十几年不曾有人这么叫过我,然而一旦真的叫了,便不会再有人觉得奇怪,仿佛这已是多年的习惯。但是我看着这多年未至的家,不禁觉得它有点陌生。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牌子也被我玩儿腻了,忽然中门伴着巨大的“咿呀”声缓缓开启,我这才终于看见了我久别的爹娘。
早上一睁开眼,有些恍惚,不知自己又身在哪个客栈。撑着眼皮定定地看了天花板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里是我家。于是昨天的一切又涌入脑海。
爹娘欣喜与激动的脸,簇拥的奴仆,我已经不认识的老二老三和姐姐,还有我完全不认识的幺妹,彻夜灯火通明的王府,哭声和笑声……然后我上床睡了,回我自己的晓雾轩。娘说厢房里的一切摆设都没动过,还是我走时的那个样子。难怪,眼一睁还以为自己跑错房间到了儿童房……
躺在床上伸了一个大懒腰,放下手时触到了什么东西,一团软软的。拿起一看,是个布老虎,杏黄色的锻面破了一块,还缺了一只眼睛。大概是走之前被我扔在床上的吧,于是它在这儿一躺就是十六年……手里拿着这只瞎眼老虎,怔怔地想起从前来。那时侯老二还在流口水老三还在吃奶,王府里会闹腾的只有我和姐姐。姐姐并不顽皮,皮的是我。我把毛茸茸的小鸡放在手心里一路逃,气得老母鸡追着我满街跑;我踩着梯子摇摇晃晃把盛满水的水盆搁在虚掩的门框上,结果进来的奶娘变成了落汤鸡;我把姐姐最心爱的风筝放到天上,然后一不留神它再也没回来,姐姐哭了三天三夜。这些事,我都没忘,可是我以为我应该都已经忘了,毕竟这么些年过去了。然而它们是我对童年唯一的记忆。在师父的身边,虽然无忧无虑,但是我没有过半个其他的朋友。离开师父之后的独自一人,也只是忙于赶路,忙于赶回来,一路靠爹给我的铜钱住客栈雇轿子,爹的铜钱就好象是全国通用的交子,那些人前后不一的嘴脸,我实在已经见了许许多多。所以一路行来,仍是孤身一人。
白慕容,可算是个破天荒的例外了。他这么大的人了,笑起来还像个孩子,真是让人防备不起来。
伸手,摸不到衣服,我还想自己穿衣呢。王府的规矩忘了没九成也有八成了。
“来人。”
门口三个丫头推门进来,一个拿着漱口的水和盆,一个拿着洗脸盆和毛巾,另一个拿着一套簇新的衣服。我原来的布衣,现在显然已经穿不得了。
“禀大公子,奴婢叫小喜。”拿衣服的丫头。
“禀大公子,奴婢叫小香。”拿脸盆和毛巾的丫头。
“禀大公子,奴婢叫小月。”最后一个丫头。
“王爷叫奴婢们来服侍大公子,以后奴婢们就是大公子的奴婢。”三人合唱。
是我的丫鬟吗?还是豆蔻之年的小女孩呢,连说起话来脆生生的模样都好象是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
嗯,新的一天,其乐也溶溶。
等我统统穿戴好,准备停当,大概全城的人都已经知道“阿宝王府的大公子回来了”,因为爹已经派人来叫我去前厅,说那个谁谁谁在等。搞什么,我还没吃过呢!昨天一回来大家就猛拉着我问这问那问到半夜,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娘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我怎么好意思在这个时候说自己肚子饿了想吃夜宵?会闯祸的……
看了一下自己,很不错啊,潇洒无匹。师父家里没镜子,我只有在洗脸时看一下自己,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长那么帅。以前穿成布衣再潇洒也没人理,除了半路大概会杀出一个戏班子的班主叫你去他们班里演旦角或者是小家碧玉们朝你抛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应该是叫媚眼没错)之外,貌美的布衣金子是不会发光的。回头给了小喜一个感谢与鼓励并重的微笑,她马上脸一红把头低了下去。原来小喜跟我一个毛病,一给人盯着看就会脸红,只是她好象比我还要严重。
“前厅在哪儿?”我问。现在我家对我来说就像迷宫。
“小喜带您去。”
走到前厅,又是半柱香之后的事了。只见我爹坐在中间,旁边坐了一个穿戴差不多的中年男子,笑得好开心。只能从穿着上肯定他是皇亲国戚,至于是谁嘛……我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认得了还会认得他么?
“贝贝来,见过十二叔。”
原来是十二叔啊,我十二叔留了两撇胡子,脸圆圆的,很红润的样子,看起来开朗和蔼。
“十二叔。”我上前一大步行礼。
“不必不必,呵呵呵呵。贝贝啊,让我好好瞧瞧你。这些年你疾病缠身,跟着仙人治了这么久才好,你可知小时侯十二叔最疼爱的就是你啊!”
治病,原来爹是这么跟外面说的。
我走过去,他举起手捏捏我的脸,再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好几遍,才满意地不住点头。
“看来病是全好了,现在好得很,好得很啊,呵呵呵呵。”
我也笑,呵呵呵呵呵……咕噜噜咕噜噜,什么声音?鸟叫?恩,像是鸽子。咕噜撸咕噜撸咕噜噜……很多鸽子……
由于我站着,十二叔坐着,所以我的肚皮离他的脸很近,他看看我的肚子,再看看我,嘴角有点抽筋,但是和蔼无比地说:“贝贝一定是饿了,快去用膳吧,我和你爹有事要议。”
“谢十二叔,贝贝去了。爹,孩儿告退。”我慢慢往门口走,衣袂飘飘跨出门槛儿。一转弯,马上快步小跑起来,饿死我了哇……
十分之一柱香之后我回头去找被我远远扔在后面正气喘吁吁的小喜,“小喜,晓雾轩在哪里?……”
用过早膳已日上三竿,明媚的阳光从门口直直地照进来,铺满了一地。房里的一切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很温暖。
今天是熟悉我家地形的好日子,我站起身,深吸了口气,对身后留着伺候的小月说:“我一个人在府里走走,不必跟来。”
小月瞪大眼,“可是大公子不认识路啊!”
正好一阵微风吹过,吹着我的衣衫轻轻飘动,我回头朝小月一笑,“一个人走路记得比较牢啊。”
结果事实证明小月也有跟我一样的毛病。
其实我住的地方应该叫“皎澜院”,晓雾轩只是其中一间小室,是我的起居之所。皎澜院在王府东面,离姐姐和老二老三很远,据说,只是据说,是大人怕我把调皮传染给他们。不过我总觉得他们是怕小孩住在我旁边会遭殃……
小妹出世后老爹一时没考虑周全,不小心把她安置在了我隔壁的“仙绫院”。后来三娘把这层思量告诉爹,爹方如梦初醒,无奈小妹是认床的,换个地方她硬是不肯,仍在襁褓中的她已懂得一哭二闹三绝食,在新地方住了一天后三娘看着小妹那梨花带泪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因哭闹而颤抖不已的嘴唇便毅然决定把她搬回仙绫院,小妹这才收工。
所以现在的小妹,听说简直是生错了性别,爬树射箭无一不精,独独女儿家的娇态一点儿没有,比起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爹眼见培养一个温婉绰约的小女儿是不可能了,遂痛心疾首地蹙眉大叹,说我人虽不在府里但精神长存、遗害千年。
当然爹只是说说的。我是王府的长子,集众人宠爱于一身。尽管小时侯是懵懂顽童一个,但没人舍得打我一下的。幸好后来师父把我带走了,这些习气就渐渐地改了。不然汴京又多了一名纨绔子弟,还是在自己家里,阿宝爹的头会炸的。
不过爹也说过,这么皮的小孩一给人盯着瞧却会脸红,坏不到哪里去啦。让他闹闹吧,你们权当锻炼身体好了……
说起来,爹的一干儿女中只有我叫了这么个让众人绝倒的名字。姐姐和我都是娘出的,我娘就是爹的正室阿宝王妃。我跟姐姐是龙凤胎,只是姐姐压着我不让我先出娘胎结果就占了我一辈子便宜。她的名字很好听,叫“盈冉”;老二是二娘出的,比我小三岁,他的名儿也不错,叫“宜辰”;老三和小妹是三娘出的,老三比我小四岁小妹比我小八岁,他们一个叫“月敛”一个叫“冷桐”。惟独我,竟然叫“贝贝”!一听就是那种敷衍了事应付应付的。我那时跑去问爹,爹挥挥手说当初忙着帮他弟弟打江山,下人送来信说你娘生了让起两个名字,我没多想就提笔写了个“宝宝”和“贝贝”。后来天下已定,想给你们俩改没想到你姐那边顺顺利利的而你小子却认名儿啊!叫你啥都不理,只认贝贝!
我当时很困惑,想不会吧!六岁的时候我如果觉得名字不好听没理由四岁的时候就会抓着名字不放啊!不过老爹信誓旦旦的,姑且相信他一次好了。
后来师父来了,把我带走了。然后日子就变得极其简单。我随着师父走走停停,名山大川见过不少,尤其是“名山”。师父特别爱往山上跑,跑到山顶就找个破庙住下,说山上空气新鲜、风景宜人,最适合陶冶情操,接着一住便是个把月。因此我这些年来见得最多的,其实是和尚,还是很老那种。因为破庙香火不旺,所以年轻人出家一般不选这里;而老头子出家,是真的看穿红尘俗事了吧……
想起一些往事,于是走着走着便停了下来,怔仲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是在对着王府西面的凝碧池发呆。低头望望清澈的水底,红色的鲤鱼在池子里游来荡去,好不悠闲。该是老二的“子辰院”了吧?再过去些就是老三的“锁春院”。他们各自的院落虽不及我的大,倒也别有一番景致。特别是老三的“锁春院”,即使是白雪覆盖的寒冬也有景可看,腊梅能开得叫人舍不得移开眼。
闲晃了一个时辰,走到哪里都有人行礼,恭敬地,至少表面上是恭敬地叫一声“大公子”。想来我在府里的威信还没建立起来,除了那些十几年前就在伺候的老人之外,新人一律都没见过我。现在突然冒出一个王爷的大儿子,他们一定是很不习惯的。即使爹娘一日念我三遍,但听说和亲眼见到总有差别的。
假山池塘小径长廊大抵都差不多,我来来回回的绕,觉得离认清每一条路的日子还有一些距离。于是决定今天到此为止,回皎澜院吧。
走走走走……半个时辰过去了……走走走走……一个时辰过去了……走走走走……抬头一看,咦,那几个字很眼熟……让我看看……锁——春——院……叹口气,悲哀地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我,赵贝贝,又在自己家迷路了!!!
四下张望……呜呜,家丁呢?家丁都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需要他们的时候连人影都没一个了?刚刚,一个时辰之前,明明还都在的啊!呜呜,一定是老三把他们全叫去当苦力了,呜呜。
正低头无聊地踢脚下的石头,忽然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笑声,笑得很轻盈。是女子的声音,从老二的园子里传出来的。难道是?……不会啊,不像是欢爱之声。那就是趁老二不在偷懒的婢女了?啊啊,终于有人可以把我带回去了!激动激动!
我踢掉最后一粒小石子儿,快步朝锁春院走去。
嗯,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即使在秋天还是显得颇有生机,没有萧条之感。改天一定要把这个园丁挖过来好好问问他到底是怎么种的……
一进院子深处,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呆。只见回暖阁前,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在树梢间轻捷地飞来舞去,追赶前面一只白色的百灵鸟。好几次那只手似乎已经触到了小鸟,眼看就要抓着,却又放开了。百灵“啾啾”地鸣叫,伴随那留在树梢天空间一串串嘻嘻的娇笑声,还有那一方明净的晴空……还来不及惊讶,我只有一点疑惑。
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