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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小的时候常有村里的小孩在我们身边围着跳着唱: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装作毫不在意,心里却难受的恨不能痛打他们一顿。每次都是小武站在我身边,替我出拳,然后回家再被师傅罚。谁说戏子无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第二天起床,看着对方赤裸的身体,我们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穿衣服,不敢正视对方的身体。那天,我一天都心不在焉,连练功都不知道要做了。小武更是一天不在露面。
      中午师傅破天荒的买了肉回来,和平时一样的脸色。可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开心,他掩饰不住的开心:多吃一点,晚上还要去王乡演一场,今年可以过个富足年了。
      我不说话,却也是掩不住的露出笑容。不是为了唱出名,是为了从今天开始,师傅就和我自己的爹一样了。再偷偷的看小武,他也在看我,又是一笑。
      晚上换了地方演出,还是在邻乡,演出的地方却换到了万年台上,台下是河,我在布帘后偷着朝外看,四乡的船都集在了河上,黑色的一片人,船挨着船,最靠近台的是艘大船,船上放了一张太师椅,用虎皮搭在上面,许多年以后,我对这张虎皮都一直记忆犹新。虎的眼睛好象能从我的十六岁看透一生。
      还是梁山泊与祝英台。还是我的小武和我一起。
      出得场,进了草亭,小武出场。我摇着扇子,借扇扇子的时候再朝台下看,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男人,四十岁样子,面前摆放着四色茶点和水果。男人的头发很时髦的梳了一个大背,左手上带了一个扳指,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一惊,那样的眼神能一直看透我的身体,让我赤裸着在他的面前演尽生离死别。
      不看他,不看他,看小武,看我的小武。
      台上的小武呆呆的,可爱极了,十八相送,我对空拜下:观音大士媒来做啊,我与你梁兄来拜堂。唱着再朝小武看,他倒先红了脸。我偷笑,台下也一阵笑声。带点得意的朝台下扫了一眼,大船上的男人没有笑,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神,隔了那么远,我看不见他的脸了,可我真实的感觉到他的眼神,有点笑意,却又带着一点点我不能体会到的东西。
      下了戏,我和小武在台边,他握着我的手,两个饿对世界充满了新奇的脑袋挤在一起,从布帘后看台下,船渐渐少了,明天还要继续生活,要早起的农人们划着船往回赶,依稀还能听到一两天船上太论着今天的戏,争着是梁山伯演的好,还是祝英台演的好。
      对视一眼,我们笑起来,手握的更紧了。小武在我耳边说:我们演一辈子,看看到底是谁演的好。
      卸妆到一半,有人掀起布帘闯了进来。师傅一见,忙上去招呼,那人却不理不睬的样子。
      大师兄对我们说,那人是王老爷的管家,却不知道来做什么。
      我们不管,还是卸妆,嬉笑着要和小武回去。管家拦在我前面:怀玉先生,今天的戏演的真好,我家老爷赏识的很,特地差我过来送赏金二十大洋给你添置些行头。
      我有点傻了,活到现在,没有人叫过我先生这样时髦的词,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的。我看师傅,师傅却急了起来:管家老爷,他小孩子家的,只是演个本色,您们看了新鲜,不敢说好,我替他谢过老爷了,这赏钱,我们实在是不敢受的。
      管家冷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我家老爷给怀玉先生的,你接什么话,插什么嘴?
      我怔怔的看着师傅,再看小武,小武也不懂,看爹在摇头,他也对我轻轻摇头。
      我不要,我说
      好,不要也无妨,只是我家老爷看中怀玉先生是块料,想请你过去喝一杯水酒,谈戏论戏,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去,耽误不了什么事的。管家忽然一笑,露出黄色的牙,我有点怕
      师傅急了,小武也急了,师傅求管家,小武把我藏在他身后,冷冷的看着管家。管家不再说话,快速的拉过我的手要把我拉出去。
      小武一个箭步,那我夺回来,用手指者管家的鼻子,一个字一个字说 :你,给我滚。
      许多许多年过去以后,再想起这四个字,好象还是在耳边一样,或许这就是这辈子听到的最深情的话了。
      管家冷哼一声,不理他,对师傅说:老头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出来唱戏,这一关总是要过的,跟了我家老爷,那是他的造化!
      小武红了眼,上前挡在师傅面前:我叫你滚。
      管家看着小武,或许是面前这个半大小子的威胁实在不算什么,他伸出手来,很快却很重的扇了小武一个耳光。小武炸开了窝,顺手从戏箱上操起一把刀,师傅,大师兄一帮人上去拉他,我傻了,站了旁边
      小屋子里的人象是在唱着另一出戏,灯影人影交错成一片,等到影子不再晃动,我看见所有的人也都不再动了,管家趴在地上,红色有点发黑的血慢慢的从身下流了出来。
      师傅慌张的抽打着小武,小武不动,看着地上的人。大师兄抱着师傅要他不再动手。刚平息的影子又开始晃动
      门外有人说话:王管家,老爷让我来看看,问怀玉先生什么时候能动身
      屋子里静了下来,死一样的静
      我想让王管家能应上一声,哪怕只是哼一下也好。我忘了,死人就是死人,永远也没有办法说话了
      师傅忽然冷静下来,推开窗,对小武说:快,跳河,去上海找你家师伯,你们把尸首藏起来。大师兄一干人把刚才飞扬跋扈的管家塞进戏箱
      我分明看见那个死人的眼睛一直睁着,死灰一样的看着我,嘲笑着我们这群杀了人的戏子
      小武不肯跳河逃生:我走了,你怎么办?他对师傅说,眼睛却看着我
      师傅不由分说,把小武推上窗:这里我顶着,你快逃。
      门外又说话:王管家,你老还在吗?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空气里油彩的味道慢慢扩展开,越来越浓,压在心底,沉重的不能呼吸。忽然之间,我不再害怕,有种力量从心里散发出来,我要保护他,他是我的,只有我才能保护他。
      我对小武说:没事,你快走,我会去上海找你。
      很奇怪的是,我用的是一个我字,而不是我们。小武咬着牙,看我一眼,再看一眼,转头,潜下了屋外浑浊的水里。
      师傅全部的力气都用完了,瘫在地上
      我回过头,事情由我而起,当然是要在这里结束的。
      我不再说话,什么也说不出来,朝门外走去。
      后来,大师兄对我说,那时,我的眼神,就是诀别一样的壮烈。
      门外是个老人,提着灯笼。
      我站在门外,对他说:王管家已经先回去了,我这就和你一起去。
      七月的风凉到人心底。我象戏文里的壮士一样,随老人步进黑幕,我没有回头,我怕,这一回头,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一个影子,一个属于恶魔的影子,从我的身后扑来,把我一点一点的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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