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三十三洞天

1、第 1 章

　　序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骼轻奇非俗流
　　娴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
　　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中好比旧时友。
　　——红楼梦之宝黛相会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夏天。
　　虽然那年我只有8岁，他10岁。可是那时候的记忆象是用最锋利的刀牢牢的刻在心里最深处，想忘记都不可能。
　　我是被几条野狗追着，在绍兴的荒地里，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逃。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被夕阳染成红色，那是我以前最喜欢，可是现在我来不及去看它，我被几条野狗追着。
　　我是镇上沿着剡溪向外逃。那条安静的溪水，略带耻笑的看着我。我没有回头，不敢回头，只怕回头就会看见那几只野狗返着寒光的牙。只是，我手里还是捏着那快馒头。死不松手。
　　我想，我应该把馒头还给它们，妈妈以前常对我说，别人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拿的，可是，对不起，妈妈，我没有哪别人的东西，我拿的是几只狗的晚餐。
　　我想我是没有办法逃了，我不敢回头，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我的后颈边喘着热气。算了，不管了，死就死吧，我把一直握在手上的馒头塞进嘴里。直到现在，我的嘴里好象还能回出那样的味道，带着死亡的气息，还有我的汗。
　　我把馒头全部塞在嘴里，用尽力气下咽。那几只狗慢慢的围过来。冷冷的看着我。
　　我把眼睛闭起来，我不知道我是要笑还是哭。我等着死亡的到来。
　　当然我没有死，我等了很久，狗没有碰我，睁开眼，我看见了他，一个在我以后的生命里留着永远的记号的男人，哦，不，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小男孩。
　　他的眼睛很亮，头大大的，带着一股机灵劲。
　　很多年以后，他说，第一次看见我，他吓了一跳，他以为是庙里的土地显灵了，他说我的样子，全身是土和灰，眼里有很浓的悲伤，是的，悲伤。可是我的嘴里不肯放松的还包着没有咽完的馒头
　　他拍拍我的头，象是看着隔壁大毛家的猫一样看着我。我很不喜欢这样的眼神，我也看他，也用一样怪异的眼神看他。
　　他笑了：你怎么不回家？
　　我红了眼，我没有家了，我是一个人。
　　他不再问，那个时代，一场小小的洪水能带走上千人的性命，不是被淹，而是被饿死。
　　他把手放在我小而突起的肩胛边，想把我托起来。忽然的，我有一种在妈妈怀里的感觉，久违的妈妈的感觉。我不再管什么馒头，放开嗓门大哭了起来。
　　他被我吓到了。一时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
　　我继续哭，他突然说：再哭馒头就全部掉下来了。
　　这是一句很有效果的话，我不会为了一时的痛快而把用生命换来的半个馒头用嘴里丢掉。
　　我闭嘴，把馒头使劲咽下去。
　　他坐下来：你看，我会编草人。
　　说着，扯着身边的杂草，编了一个小人。
　　我笑了，这哪里象人了？就是一堆草扎起来而已。
　　他见我笑，也笑。
　　你有家吗？
　　我摇头，不再哭。其实家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概念了，我一个人这样生活着，也有两年了。
　　你来我家好不好？他很认真的问我。
　　你家？我不敢奢望什么。
　　是啊，我家，就在这里不远，我家有一个戏班子，我爹就是班主，我求求我爹，我爹一定会留下你的。
　　我点头，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也不知道这一点头，就自己的一生许给了面前这个比我高一点，满脸聪颖的小孩。
　　于是，他牵着我的手，我们从荒地里慢慢走回家。
　　他说：我叫小武
　　我说：我叫怀玉
　　再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样两个小孩严肃的相互交换着名字，就象是交换着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2
　　他曲未终，我意已通
　　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
　　感怀一曲断肠夜，
　　知音千古此心同，
　　尽在不言中。
　　——西厢记之琴心

　　小武的爹是一个很好的人，被他收留的那几年，和对小武一样的对待我。
　　说是戏班，其实也就只是个草台班，四处跑码头混饭吃。全部有三四个人而已，班主自己操琴，排戏。小武是小生，武生一起来，还有一个大师兄，比我们都大，演出的时候缺什么人他就来什么人，不管是生还是旦。至于我，师傅说我的骨骼很好，班子里缺一个花旦，我就顶了上去。那时候也不知道一个男孩演花旦会不会奇怪，我只是觉得好玩，能和小武在台上相互拥着，演尽生死离别。
　　后来小武说，我们那时候演的是梁山泊和祝英台的故事，我不和他辩，其实那时候，我们男班还只是被叫“的笃班”，虽然后来在上海被人称做绍兴文戏，再后来女班的兴起，改名叫了越剧，可是我们那时候却是没有梁山泊祝英台这出戏的。至少，师傅没有教起过。
　　师傅家很小，象所有的农家一样有一个小小院子，院子里没有种树，有一些兵器家伙，农闲的时候，早起就在院子里练功。嘻嘻哈哈的，也不怕师傅的骂，师傅是舍不得骂我的，倒是小武常常被师傅连骂带罚，要在窗下劈腿。我就在旁边看他，笑他。
　　院子里有三间房，一间是师傅的，一间是大师兄和班子里的几个学徒，还有一间是我和小武的。晚上早早熄了油灯，我们便在床上讲鬼故事，夏天捉了萤火虫来放在蚊帐里，冬天裹着被子，两个小人拥着死睡。
　　没几年，小武开始倒仓，（因为发育变嗓子），不能再唱，就在台上跑跑龙套，奇怪的是我却没有经历那样的日子，好象是一夜之间，我就从一个小孩变成一个少年。
　　小武的身体开始有了一些变化，嘴边长出嫩嫩的绒毛，说话也变成了公鸭嗓，用了肥料一样的疯长个子，两三年时间，就成了一个半大小伙子，胸膛也开阔起来，夏天洗澡，他一个人偷偷的跑去树后换裤子，大师兄抿着嘴笑他，我不知道在笑什么，追着问，急了，小武就和大师兄一起剥了我的衣裤，把我扔下河去。
　　晚上我们还是睡在一起，半夜我看见小武在梦中抽搐了一会，然后会马上醒来，见我还在睡，就偷偷的起身，把裤子脱掉，换上干净的底裤。月光下看他，身材很均匀，后来我就留个心眼，半夜会睡一半，醒一半，常会看到小武换底裤的样子。有一次早上我趁他不注意，看他换下的底裤，除了一些斑，看不出什么，却又不敢问，这样的疑惑一直到不久以后我自己也开始半夜换底裤才结束。
　　可是，可是那样的青春，又怎么能随便的忘记呢。
　　乡下的孩子，大多都喜欢晚上谈起什么会让人心动脸红的事情，小武也不例外，有几次谈着，我们就抱着睡觉，第二天一早再一起去洗底裤。
　　生活一直没有什么变换，我们还是象以前一样，练功，忙地里的活，等到大家手上有点闲钱的时候再去跑跑码头，四处去要一点半点过年的钱回来。一直到我16岁那年，我红了。
　　人红真的是要靠运气，那时候的男班已经不成气候了，上海的浙江女人们，用全新的腔调唱起了后来的越剧，风气从上海一直带到浙江，带到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
　　演出还是没有剧本，师傅闲时教过我们几个字，最少，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一天师傅的师弟从上海回乡，念着旧日的同门，来看师傅，他们吃着，喝酒，说上海的越剧，说越剧在上海，说在上海的男班们，说现在的上海女子越剧有尹桂芳，三花一娟的风光。那天师傅喝了很多酒，还在屋子里哭了，哭的象一个小孩子。我们在窗外听着，听不见声音。第二天师伯走，师傅却没有出来送，师伯看了我，很留意我，问我多大了，演过些什么。我正要回答，却听见师傅屋里有茶杯摔碎的声音，师伯也不再问，从包里拿出一卷书给我，告诉我：要是想红，就一定要学会这出戏。我用我很有限的文字功底只看懂了封面的几个字：梁山泊与祝英台。
　　师傅很用心的教我们书上的戏，小武已经过了倒仓期，他的梁山泊和我的祝英台。
　　我们第一次演出就特别默契。
　　邻乡王老爷出了十个大洋请我们去演这一出，这是近几年来从没有过的高价，我的祝英台出场，师傅在台边操琴，看我转身，亮相，我努力的睁眼，台下
　　一片叫好声。那一场戏，我和小武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我在楼台上抱着他：梁哥哥，我想你，三餐不食无滋味。
　　小武抚着我的头：贤妹妹，我想你，提起笔来字忘记。
　　那天晚上，那个小村子，我的名字被彻夜叫响。
　　晚上，我们在床上，却没有下戏时的兴奋。我问小武：如果你就是梁山泊，你真的不管我了自己去死吗？
　　小武突然翻身抱着我：我不，死也不，我们一起逃，一起逃走，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
　　他用脸摩擦着我的脸，不经意的两张嘴碰到一起，身体象火一样的烧了起来，小武用全身的力气抱着我：要死我们也一起死。
　　月光还是一样的进来，我们叉了门，让彼此都裸露在对方面前，他用宽阔的胸膛容纳我，我听他的心跳声，听他的呼吸，我们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着我们，管不了了，要死就一起死吧。
　　几年以后，我问小武是不是后悔那天晚上的事情，小武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有什么好后悔的，你应该是我的，是我捡到了你，你不跟我，还能跟着谁呢？
　　可是后来的事情证明了，我们还只是年轻，还只是为了爱而爱，我们只知道不管未来有什么，死就一起死。我们不知道，原来你一出生，上天就会给你安排好未来的路，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决心去面对。
　　只是我们没有想到，这个阻碍并不是来自我们，并不是来自我们的身边，就象是潮水一样，人只是很渺小的一点，根本算不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