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细*

6、第 6 章

　　一天的劳顿下来，穆江寒觉得很是疲惫，很想躺在床上睡上三天三夜。他住在驿站并没有离开，他要等着穆家亲自派人来接他，否则绝不会踏入穆家的大门。
　　驿站里走了一拨又一拨人到了深夜才算安静下来。那名青衣秀才一直没有离开，直到所有人都撤离，他才默默走进驿站的厨房，亲自做了鱼头豆腐汤端了过来。
　　穆江寒喜欢吃鱼，但是知道他这个爱好的人并不是很多。他现在正坐在驿站客房里的太师椅上，左腿压在右腿上，用手肘撑着桌子拄着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当喷香的鱼汤端上来的时候，他才微微张开眼睛，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会来。”
　　“但是看到你的样子，好像早就预料到我会来似的。你总是算无遗漏。”青衣秀士有些失落。
　　“我一向是这个样子，你还不清楚么？”他笑笑。
　　“但是我……我更希望看到你……”青衣秀士苦涩地垂下头，有时候真希望这个人的感情更加激烈一点该有多好！

　　两人都在桌前坐下，青衣秀士摆了两套餐具，先盛了一碗汤给穆江寒，自己才又盛了一碗，默默地喝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道：“现在不是在京城，我们不需要演戏了。我想……我想对你说说话……”
　　穆江寒轻轻颔首：“你说吧！”
　　“我想……我……我想嫁给你！我希望做你的女人！”青衣秀士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凌永嘉那张秀美的面容。
　　穆江寒嘴角始终噙着一丝苍凉的微笑，他平静道：“多愁善感的话我不想再说。现在你在千帆州，我知道你暂时也抛弃了原来的身份，既然如此，就算是造一个梦，时间也是来得及的。”
　　“你知不知道我所有的梦都是你给的？”凌永嘉握住他玉葱般的手指，低下头，泪水悄然滑落，“有时候我怀疑你的心是不是铁打的。”
　　“人的心会渐渐变得坚硬。——但是最初的信念不会动摇。”他的目光依旧决绝如故。
　　“爱上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但我不后悔。”凌永嘉擦干眼泪道。
　　“爱上我绝对不是你的损失。爱上你也不是我的错误。”穆江寒舒展开眉头，“既然你来这里是寻梦，这些话就不用说了。我用鱼汤敬你吧。请。”
　　凌永嘉拿起小碗，真的和他碰碗，一饮而尽。
　　“我就知道你不会放盐。”穆江寒呵呵一笑。
　　“你什么都知道！”凌永嘉叹了一口气。

　　很久以前，穆江寒曾经发过誓，一定要让穆氏宗家十六抬大轿来接，他才肯回转家门，这是当年他在倍受穆家亲戚的白眼奚落之后立下的。即便现在到了家门口几里处的地方，他也安安稳稳地住在驿站里。在凌永嘉眼中看来，虽然穆江寒倍受病痛折磨，但世上鲜有人如他会享受生活——他一方面给自己定下了苛刻的行为准则，另一方面却无论在什么境况下都能想着法子过得舒适潇洒。他的心态的确很难被把握和揣摩。就像眼下在这寒酸的驿站里，他依旧能和她谈论风雅，甚至兴致勃勃地亲下厨房掌勺，尽管他会做的菜永远只有那两三样。
　　凌永嘉一身男儿装，在人面前只以穆江寒学生之名自居，替他挡下纷繁的应酬。穆江寒的名气实在太大，小小的驿站门槛几乎都快被踩烂，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不到中午的时候，就有十八所大学院来请他去讲学。看来就算不入朝为官，穆江寒的后半生也足以借此名声衣食无忧了。她抚额叹气，她堂堂女皇，竟然在这里为一个太傅充门面挡应酬，而他竟然一头躲进厨房不出来了。
　　忍不住抬脚去厨房寻他。推开柴门，见他正坐在小凳子上烧火，锅炝里烧着一尾鲤鱼，一屋香气。她不满道：“你倒是悠闲。”
　　穆江寒笑笑，锅里升腾的热气使得厨房雾蒙蒙的，使得她看不清他苍白的脸色，刚刚咳过血的丝帕也被他丢尽灶内烧成了灰，一切乍看如常。
　　“你烧了什么鱼？”凌永嘉揭开锅盖查看，只见滚水之中翻腾着一个个“白条”，她不禁失笑：“我从来没听说有人把饺子和红烧鱼一起入锅的。你真是有趣。”
　　“那不是饺子。”他解释，“是面鱼。”
　　凌永嘉怀疑地用铁勺盛出一个所谓的面鱼。原本面鱼顾名思义，要做的如同拇指大小两头尖尖滑溜，如同小鱼。但在细细看了他做的面鱼后，凌永嘉摇头道：“你这是面疙瘩，不，是面糕。”
　　“哈。”穆江寒面带尴尬，“总归吃不死人是了。”
　　凌永嘉嗤笑了一声，拿出海碗来准备盛饭。这时小萍才慌慌张张从大门跑进来嚷嚷：“来了来了！公子，真的来了！”
　　“什么来了？”穆江寒问。
　　“十六抬大轿来了啊！”小萍上气不接下气道。
　　穆家有今日的中兴全仰仗穆江寒在朝中的威势，虽说如今他在朝中失势，但是声名赫赫，历代名臣蒙尘，事后又遭启用的事例多不胜数，更何况女帝对穆江寒的信赖有目共睹，谁都知道，宰相的位置早晚还是穆江寒来做。因此在迎奉这位穆家十代才出一位的大人物的礼数上，真是做足了面子——十六抬的青呢锦缎大轿，光开路的人就有一长队，凌永嘉倚着门口观望，觉得好笑。真真是世态炎凉。
　　待轿子到了驿站门口，穆家的总管便从那队伍里走出来，冲着大门低声下气，三请四迎，穆江寒才从门里走出来。他却又道：“我是一介清贫书生出身，在京为官务求清廉，在上对的起圣上，在下对的起百姓。尔等如此铺张，坏了我的名头。这轿子我决计不会坐。你们怎么抬回来就怎么抬回去，我自会自行回转家门。”
　　这一番话几乎让管家把脸都憋屈青了，这穆太傅故意羁留驿站不说，临到了还要人原样送还，空轿子来空轿子回去，传出去不叫人寒碜死才怪！

　　而穆江寒则不理会，小萍牵了马匹过来，他就登上马鞍，就要单独离开。凌永嘉掩去嘴角的笑意，跟上去道：“老师，我为你牵马。”这两人绝尘而去，硬是将大队的仪仗晾在了门口。
　　管家直跺脚，看来这个大少爷是给穆家撂下下马威了，行！

　　凌永嘉将马匹牵出半里远，走在山坡路上，但穆江寒勒住缰绳，就要下马。她连忙制止：“你身子不好，没有脚力，这还有老远的路呢，下什么马？”
　　“让女子为我牵马，没有风度；让圣上为我牵马，没有纲常。”他道。
　　“那又有什么？”凌永嘉哼了一声，转眼间翻身跃上马背，身手轻盈。只见她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身，握住缰绳道：“我知道你不擅骑马，我在后面护着你，你不用怕。”说完双腿一夹，与他一道策马驰骋。两边的景致飞快地后退，清风将两人的发丝吹的飞舞飘扬。凌永嘉紧紧挨着他的后背，心想若是能永远这样和他在一起该多好！他心跳得这么快，一定和自己的心情一般吧！
　　“江寒，我爱你。你是我的天。”她环紧手臂，轻轻吐露心声，温热的气息令他觉得后背酥痒，她青春曼妙、充满活力的身躯正紧紧贴着他。穆江寒一脸赧红，所幸她在后面是看不见的。他心情复杂，一时间又觉得前面也许还有很多曲折的路要走，但起码此刻还是和她在一起，不是么？有时候看得太远，反而不如顾及眼下的脚步来的实在。
　　“嘉儿，我也喜欢你。”他低声回应，
　　冷不丁凌永嘉凑上来，在他耳垂上轻咬一口，几乎叫他心跳暂停，险些把持不住缰绳。
　　“你做什么？要我们坠马么？”他责道。
　　“哈哈哈哈~我才不怕！你忘了！我可是禁内骑射头一名！”凌永嘉肆意大笑起来，她好久没有这么舒怀了。她都快记不得上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了。
　　是不是人越长大，就会越来越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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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穆家的当家，是穆江寒的大娘宋氏。穆江寒是上一代当家的第三个妾所生，在兄弟中排行老大，但是却因为出身处处受到白眼欺凌，若不是他才智惊人出了人头地，只怕早就被善妒的大娘赶出了家门。穆江寒的母亲早早就因为抑郁成疾而过世，因此在辈分上虽不是亲生，穆江寒也该称大娘一声母亲。因为穆江寒步步高升，宋氏也跟着沾光被朝廷册封为五品诰封夫人，在乡里身份悬殊尊贵，穆家也遂复兴豪门。
　　不过这宋氏夫人为人专制，性格乖戾，整人手段早在穆江寒还是孩童时，就在穆府里是出了名的了。现在荣登诰封夫人，家大业大，其变本加厉可想而知。不过她膝下无子，仅有一女，如今能仰赖的也只有穆江寒这个曾经被她唾弃的侧室之子了。

　　如今的穆府果然是今非昔比。穆江寒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对着气势恢宏的大门发了一会儿呆，在他的印象里，穆家的大门应该是斑驳破败，而不是现在这样雕梁画栋、描金镶银，看来穆家的日子的确好过多了。
　　穆家的宋夫人是亲自迎出大门，带着林林总总的亲戚，一口一个“亲儿江寒”，令凌永嘉都觉得肉麻。这老夫人年纪五十开外，体态虚胖，面相很是不善。穆江寒在这些人的簇拥之中进入内室，穆家的庄园也是经过了细致的翻修和扩大，他几乎要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宋夫人拉着穆江寒的手，边走边老泪纵横，哭诉这许多年来思子之苦，不知道底细的人也许真的会被老夫人这精妙的表演所感动，子孝母慈，好一幕人间悲喜剧。
　　穆江寒只是谦然应和。老夫人见他态度尚还恭谦，于是进一步刺探道：“我儿可有在京城婚娶？”
　　“尚无。”穆江寒道。
　　宋夫人眼中放出光来，道：“燕儿是我的义女，这孩子年方十七，漂亮贤惠，定是持家的贤妻。我儿年岁不小，再不娶妻恐招致乡里议论，老身一把枯骨，来日无多，今生唯一心愿便是在有生之年能抱得我的娇孙啊！我儿，莫要让为娘死不瞑目！”
　　穆江寒扬起嘴角微笑，他知道宋夫人的用心是为了维护他们宋家外戚对穆家庄园的掌控——那个所谓的义女燕儿，其实是老夫人的外甥女。这些人蝇营狗苟一生，无外乎巴掌大地方的争权夺利，无论朝廷还是乡里，果然人性从来都是自私相斗。
　　于是他执起身旁陪同的凌永嘉之手，道：“母亲莫要操心，我已有心上之人，这次回来便是为了完婚。这位女扮男装的是凌小姐，便是我的妻。”

　　此言一出，凌永嘉几乎要站立不稳，她头一次听得穆江寒说这么直白的话语，只觉得气血冲顶，头脑懵然，竟疑心自己在做梦。

　　而宋夫人在听完他的话之后，脸色转变得真是无法形容，先是震惊，然后是愤怒，在之后是努力挤出来的镇定，这么多表情挤在一张脸上，令她半天才勉强说出话来：“你！！江寒！你竟然……你竟然不同为娘事先说一声！你啊！真真是让为娘伤心！！”说罢捶胸顿足起来。
　　穆江寒缓慢而认真道：“母亲，我这一生非嘉儿不娶，其他的人我决计看不上眼。您若是不同意的话，我只好入赘嘉儿他们家，这穆家的大宅子就让给宋家人好了，至于以后这家人姓宋还是姓张姓李什么的，我也过问不了了。”
　　这番话说的很毒，将宋夫人的居心尽数戳了出来，就连周遭的人脸色都是大变，宋夫人气得喘不过气，生生憋得昏了过去。原来她早年有个私下相好的男人，就是姓张。他这番话，拐着弯骂宋夫人不守妇道，挤兑穆家正宗后人，这对于一个立了贞节牌坊的诰封夫人来说真是天大的恶毒侮辱。

　　凌永嘉哪里见过这种家长里短的纷纷扰扰，见一干人大惊小怪觉得甚是有趣，只是看出来穆江寒嘴巴毒，就跟着微微冷笑。
　　这一下，心眼狭窄的宋夫人气得大病一场，穆家倒是没有人再敢反对穆江寒和凌永嘉的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