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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砂城-乌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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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煜已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白塔倾颓,黄鴍翱翔,座上的暴戾帝王有着与他眉宇间相似的阴冷,他将一叠厚重文书摔砸在地上,纸页纷飞间,横七竖八写满的只有八个字。
扶幽公子,何炎悯德。
那些来自诸臣的联名上书,百般劝谏,口口相逼的只有一个人。
他被称为扶幽公子,因为身在其位,却和藩王有着耐人寻味的关系。
座上的王,犹在生时已被人称作‘厉’的皇帝,用他一贯的神情问他,当何如。
说着话时,宫侍端着掩布的盘子送上来,厉帝掀开布,便看见了盘中盛放着的一双断手。
断手的主人,在弹琴时招来了游于海外的不祥古鸟,被厉帝赐了死罪。
他认得那双手,来自乐府的一名琴师,是他闲来无事的座上常客。
所有忤逆厉帝的人,几乎都落得了惨不忍睹的下场。他何其不可一世,甚至连自己的死亡都要用上千万人的陪葬。
于是后来,他与千万天子亲卫一道,站在了那人的对立面。
“……此番我只怕不能追随你了” 他执着刀站在那人面前,看他手中的兵器已然杀至卷刃,犹不肯放手。
“……父王命我领兵镇压幽府叛变,我这回怕是,护不住你了。”
那人眼眸沉静一如初时,穿过淋漓鲜血与死亡,静静地望入他心底。他知道自己一开始便是沉没在那样的眼中,接着一生飘摇。
那人久久地看着他,不言不语,接着放下了手中战刀,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他的阶下囚,最后在通天巨塔下慨然赴死。
他可为他一人战至鲜血淋漓孤军独卒,同样地,只要他一声令下,纵是百万雄狮铁甲黑胄,也可在顷刻之间溃不成军,归入尘土
那一世里,高翟的命原是断送在他的手里。
一百七十年后,他蓦然睁开眼,已是泪流满面。
锦绣十年,冬至。
赴望城御使于溪马关外遭袭,随行禁军护卫全军罹难,御使生死不明。帝震怒,着百羽首将锦尧共万军进驻望城,大兵压境。
何煜已醒过来时已是七天以后。
从汹涌的疼痛中苏醒,那一箭所贯穿的胸口处仿佛缺失了一般空洞。恍恍听见人言窸窣,漫长浸淫的幻觉逐渐在眼前的白墙苇帘前凋敝。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一连串忙不迭的焦急脚步,房门开阖。他空张双眼对着眼前陌生房间,良久,不知身在何处。
耳畔一声小心翼翼的“何公子”,猛地惊碎了他的茫然。
坐在身侧的人形容憔悴神色忧惧,俊逸外表因为伤势洒上了一层霜灰,向来神采奕奕的眼眸中充满紧张,望着他。
他开口,甫一发声,便觉胸腔之中几近撕裂的剧痛。
“唐大人…”
唐郅胥因着这一声唤又喜又悲,昏迷了近十天的人终于苏醒,流水的药用下只为从贯穿他胸肺的一箭重创里吊住几分性命。然而时日一天天耗去,他全无苏醒的迹象,伤榻上的身躯反而渐渐消瘦下去,如同无声腐朽。
庭外棺椁早已备好,御使之中唯一生还的青年,也已是被人静数时日。
唐郅胥用巾帛沾着糖水一点点润泽青年枯干的唇齿,道:“何公子,皇帝听说御使遭月巅人突袭,已经派下大将军和重兵压境,若不能和解便要开战。你,是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
他空张眼眸在某一句话后陡然溃落,细瘦如骨的指节死死地攫住他的手腕,力气之大,全然不似重伤之人
“李清为呢?!”
唐郅胥竭力想要避开他灼灼逼人的目光:
“李大人……没有找到他,锦尧将军随后派人把溪马关搜查了数遍,没有找到他的尸骨。”
然而无论怎样,都是尸骨了。
那时混乱的杀伐里,一个手无寸铁且不通武术的人,只有被乱刀砍死的下场。
何煜已睁大的双眼中写满震惊,愤怒与悲烈激得齿间颤叩不已。记得起的是那人最后摔落时的苍白紧闭眉目,在咫尺间与他错失的手失控般地战抖。他心中万念俱灰血色骤退,人恍若残霜衰荷一般顿时失了生气,竟是比死差不了多少。
唐郅胥见他如此,心中实在受不得这份煎熬,扑通一声跪在床边。
“是属下无能,未能谨遵圣意护得大人周全!属下罪该万死!!”
他被攫在那下落不明的噩耗里,无动于衷禁卫统领在床边向他重重磕头谢罪,一时填满脑海的只有一个声音。
竟是他先走了。
相缠至死的情咒竟也敌不过三生轮回,就算在这一世里,竟也逃不开错失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