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劫》琉雾

11、第十章 堕仙

　　不想苍华居然认识这小鬼，我不由掐指捻算。原来这小孩是雷公电母之子，百年前因蟠桃宴上辱没王母，被罚贬入地府，看管荒芜之原三百年。
　　小鬼捂住脸爬在地上，瞪着铜铃大的眼惊恐地盯着苍华，久久不能回神。
　　转轮王凌肆捂住嘴偷笑一会儿，斥道：“没个尊卑，臭小鬼，还不快过来谢过苍华天尊不杀之恩？”
　　一听苍华大名，小鬼吓得又是哆嗦，忙跳到黑云上朝苍华磕头，嘴里念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天尊息怒天尊息怒。”
　　我被他那滑稽的样子逗笑。这小鬼，磕头往云上磕，还真精。
　　小鬼抬起头来看我：“这位大仙是？”
　　我莞尔一笑，垂着眼，目光柔和：“我是崇光真人。”小鬼长得粉嫩，性情率直，挺讨喜的。
　　哪知他下句话就让我后悔了：“哦哦，老子听过你，乌鸦精跟我讲过，说你给苍华天尊当奶妈呢！”
　　我嘴角抽了抽，苍华那一巴掌怎么没拍死他。这小鬼口无摭拦，没个形状，难怪蟠桃宴上会得罪王母。
　　苍华眉头一蹙，小鬼吓得忙把脸钻进云里。
　　“咳，不得无礼。”凌肆忍俊不禁，清清嗓子，道，“天尊与真人有要事前往魔界，你速速施法缩短荒芜之原，联通地府与魔界。”
　　“去魔界做甚？”小鬼抬头，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最近魔族到处在争地盘，乱得很哩。”
　　“少废话，快做法。”
　　“好吧。”
　　小鬼撇撇嘴，骑着黑云，原地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念叨咒文，巨大的三叉戟往云里一插，只见眼前地动山摇，荒芜之原开始回缩，原本一望无际的荒原那头，逐渐出现另一副场景：漆黑的夜空下，一座高大的城楼直挺挺立在那里，城楼后的街道张灯结彩，建筑与人界大致相同，只是路上行走的多是奇形怪状的魔物。
　　城楼越来越近，最后就在数步前停下，小鬼抽出三叉戟，朝我挤眉弄眼：“快感谢老子，要不是老子，你们就算平安越过荒芜之原到达魔界，也得花上十天半个月呢！”
　　我面无表情：“大仙法力无边，了不起。”
　　小鬼头小下巴一抬，无比傲气。
　　进过施法缩短的荒芜之原空间极尽扭曲，走出不过数步，就已经踏入魔界地界，小鬼骑着云在我们身后绕圈：“再往前就是魔界入口了，不是老子没有提醒哦，你们要不怕招麻烦，大可以顶着一张一看就是神仙的脸在里面招摇过市哦。”
　　也是，凌肆那种妖异的长相本就带有几丝魔气，自是不必担心，而我跟苍华这样子……凭苍华纵横六界的法力倒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如此一来惊动魔界，天帝面前不好交差……
　　正迟疑，一只青葱玉手轻点我眉间，面上迎来一阵暖光，惊讶抬头，就见苍华的脸隐约于淡淡光华中，他半垂着葡萄一样的眸子看我，眸子里不生不灭寂静安宁。我心跳露一拍，只听他道：“隐去你我二人的容貌，就算妖魔也不会记得我俩的长相。此番前往魔界，不得张扬，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仙术。”
　　“是。”我呆滞地点头。沉溺于苍华的惊天容貌中，久久无法回神。这张脸哪怕见上再多次，也还是会被惊艳到无法适应。
　　“好看吗？”凌肆突然凑上来，温热的鼻息喷在耳边，使我脊背一阵发麻，他缓慢打趣道，“都说天尊之貌为六界第一绝色，难怪连崇光真人也会看得如此痴迷呢。”
　　我忙退开一步，尴尬地移开视线。凌肆的声音不小，苍华听了却未多言，若有似无地打量我一眼，便没在理会了。
　　小鬼骑着黑云在我周围转圈圈：“为什么会痴迷啊？天尊又不是仙女儿，他可是男的啊，崇光喜欢男人？”
　　我嘴角抽了抽，扬手将他扇飞：“不得无礼，天尊岂是你可开玩笑的。”
　　小鬼捂住脸瞪着圆圆眼睛的神情跟白鹤少年简直一模一样，他委屈地控诉：“又打我，为什么都只打我！明明是凌肆那丫先说的，你怎么不打他！”
　　我瞟凌肆一眼，后者忙捂住脸退避三舍。
　　“够了。”苍华一声令下，制止我们胡闹。他斜睨小鬼一眼，小鬼忙钻到我背后，露出一双眼睛去看苍华，胆怯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去魔界。”
　　苍华蹙起眉头，还没开口，我便站出来替这只可怜巴巴的小鬼说话：“毕竟是雷公电母之子，带上也没什么损失罢。”
　　苍华停顿一会，叹口气，也懒得说什么。
　　小鬼在我背后小声道：“卧槽，天尊这么听你话啊？”说着，看我的眼神不由变得崇拜起来。
　　凌肆玩味地打量我。
　　他那目光让我好不自在，便转而问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咧嘴一笑：“老子叫雷女。”
　　雷女？一个男孩怎么会取这么个名字。当真是雷公把自己的脑袋给雷劈了么。
　　苍华似乎看出我的疑惑，道：“他是女孩。”
　　头顶压下三条黑线。我看着眼前在黑云上耀武扬威老子来老子去的小鬼，再次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魔界终年笼罩在黑夜中，天空呈紫黑色，无半颗星点。夜色下一座巍峨壮丽的城楼笔直伫立，城楼共一百零一层，高数百丈，直入云霄。楼下三面城门大开，往里望去，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一片热闹景象。此处便是魔界的入口了。
　　“魔界不如天庭戒备森严，只要能承受得住魔气，没人会管你从何而来。”凌肆停顿一下，又道，“当然，仙魔结怨已久，不少偏激的妖魔还是会排斥神仙的。”
　　我点点头，站在城楼下朝上看，见每层楼的屋檐角都挂有灯笼，灯笼里鬼火森森。一眼瞧去，城墙壁斑驳废旧，竟看不见城楼的尽头。
　　凌肆说现今魔界五分，五个部族族长盘踞一方各自称王，部族间长年征战不断，而魔界入口是五王之一的青鬼所统领的地盘，是整个魔界的交通要塞。
　　随众人穿过城楼，进入魔界正街。华灯初上，市井繁华，街上来来往往的多是面目可怖的魔物。我与苍华隐去原本容貌，他人只能看见，面貌却印不进脑海里，转瞬既忘。这也是凡人所说的天衣无缝，天颜难窥。
　　我等低调地走在人群里，显然凌肆与雷女是魔界的常客，毫不掩饰地大摇大摆走在街上，那叫一个宾至如归。
　　前方传来一阵喝彩声，顺声看去，群魔围着方戏台，台上摆一案几，案几上站一人，青衣飘扬，一张俊朗的面容在魔物中显得格外出彩。此人不像妖魔，反倒有三分仙骨，只是额上一粒黑色朱砂，显示他分明是个堕仙。只见他身形瘦弱，神情涣散，此时正站在案几上振臂高呼：“妖有何罪，魔有何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天帝伪善不仁，天庭滥杀无辜，现今不过多个苍华小儿，五王畏惧他仙家实力，他天庭便狗仗人势，更视我等命如草芥，肆意凌辱，尔等还要忍辱负重到几时？还要苟且偷生到几时？！”
　　“堕仙？”苍华眉目紧蹙，眼中多出抹鄙夷。苍华心高气傲，身为天尊本就不待见魔族，更别说是堕落为魔的仙。
　　看着高台上那张熟悉的脸，记忆灌入脑海。我道：“前任北斗七星的天权星君——落星决。两千年前贪恋青丘狐妖，被揭发后，狐妖受九天玄雷轰顶，落星决则剔除仙骨，废去一生修为。狐妖不堪天罚，魂飞魄散后，落星决堕落为魔。”这都是两千多年的事了，刚入天庭不久的苍华当然不知道他。而那时，我也刚接掌峒萃宫，诛仙台前遥遥得见落星决与青丘狐妖的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而转眼两千年，如今再见他周身染满戾气，眉心的堕仙朱砂埋藏两千年怨恨，曾经风采偏偏的天权上仙早已不复当年仙姿模样。
　　苍华冷哼：“既然废去修为，凭他废人之躯又能做什么，徒劳。”
　　我叹口气：“为情所困，为情所饶罢。”
　　凌肆弯起嘴角：“崇光是见过那个青丘狐妖的吧，在当年古板的天庭，那可真是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呢。”
　　苍华探寻的目光投来，我顿了顿，道：“的确，那妖狐，是男儿身。”
　　仙与妖，正与邪，还同为男子，不为世俗接受。落星决与妖狐之间隔着万丈沟壑，注定不能长久。想必苍华听到这儿，也是会轻蔑一笑，连去谈及都会嫌玷污他天尊身份。
　　再想去瞅苍华，他却已经转过脸去看那一方戏台，冷傲的容颜看不出悲喜。
　　戏台之上，曾经高高在上的天权星君目光浑浊，言行举止已近癫狂。他说：“什么是对错？什么慈悲？他天庭总说众生平等，却从骨子里不愿接受妖魔，视妖魔为不详！假仁、伪善，道貌岸然！”
　　“他凭什么这么说！”雷女鼓起圆滚滚的小脸，愤愤不平，她骑着的黑云感染她的怒气而雷电翻滚。我暗道不妙，刚想让她勿要惹事，她却已经拔高音调，对台上道：“臭堕仙！你好意思么？！别忘了你以前也是神仙，指不定还除魔卫道过呢！现在又拿什么脸站在这里说天庭？！”
　　我叹口气，这下众人的目光全打在我们身上了。
　　台上落星决脸孔煞白，目光在我们四个脸上转一圈：“这不是转轮王跟雷女么？”落星决冷冷一笑，“雷女，你别忘了你是怎么被贬到这里来的。就算是这样，你们也还要做天庭的走狗是么？不愧是生来为仙的孽种。”
　　“呸！老子不过说句实话，你他娘的才是走狗！你他娘才是孽种！”
　　凌肆也帮腔道：“你说这话小王就不爱听了。小王不帮仙，不帮魔，本挺欣赏阁下与妖狐之间不为世俗所动的勇气，只是阁下如今因一己私欲想挑起仙魔征战，委实也太不自量力了一点吧，曾经的天权上仙？”
　　我头大了，偷看苍华，见他神色没有不悦，便安下心来。于是暗斥凌肆：“雷女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瞎胡闹？我等此番前来魔界，说好了要低调行事。”
　　凌肆耸耸肩，朝我抛个媚眼，脸上的曼陀罗花痕妖异邪肆。
　　台上落星决被说到痛处，本就苍白的的脸更加惨淡，沉下眸子，一脸阴狠：“你们找死！”众人一阵惊呼，但见他飞身而起，五指勾成鹰爪，就朝雷女袭来。
　　雷女一惊：“卧槽，他娘的又只攻击老子一个？！”说罢扬手横开三叉戟。
　　我闪身挡到雷女身前，单手化解落星决的招式，将他一掌击倒在地。落星决被废去仙骨，修为早就不如从前，我即便不使用仙术，也能轻松胜过他。而雷女那不知轻重的小鬼不同，若让她打起来，还不搅个翻天覆地。
　　“喂！”雷女在我身后不满地嚷嚷。
　　落星决受我一掌，瘫倒在地，目光茫然地盯着我，费力地想将我的面貌映入脑海里：“你是谁？”
　　“路人。”
　　“你要送死，我也不拦你！”说罢，翻身再次袭来，脸孔扭曲得恨不能将我碎尸。
　　我仅靠内力将他弹开，他狼狈摔在地上，吐出口鲜血，脸色苍白。
　　“雷女虽年幼，但修为远在你之上，你打不过她。”我垂下眼俯视他，“也打不过我。”
　　“那又如何？”落星决勾唇，凄惨一笑，“打不过就不打了么？不打了小狐狸就能回来么？”
　　我皱起眉。
　　只见他低着头喃喃道：“我们不杀生，不危害世人，就想简简单单生活，可为什么老天就是不放过我们！我恨，恨不得拉整个仙界的人去给他陪葬！是老天逼我的！是天庭逼我的！”
　　我心下生出悲悯，无奈道：“都两千年了，为何还如此执着。”
　　“你算什么？你又懂什么？你没经历过又怎么会明白？”落星决大笑，脸上的笑容诡异疯狂，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目光混沌不堪，“小狐狸对我有多重要，你们又怎会明白……”他五识俱乱，差不多已等同于疯子。我看着他嘴里念着“小狐狸”，疯疯癫癫的背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心中悲凉。不懂情爱，的确无法对他评头论足。
　　看热闹的人没热闹可看，纷纷散去，声后传来一声：
　　“因果报应，你不要再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