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吟》步未蝶

14、露华倒影·许文霜(13)

　　“表哥，你怎么填了新词也不先让小弟见识一下……”

　　这声音在已至忘情的秦少游和许文霜听来不由得都是一怔。秦少游起先察觉到一股莫名的异样，他甚至敢肯定这个声音是自己再熟络不过的。

　　刹那间，胸口猛烈地收缩，那个名字在心中早就呼之欲出。

　　直至他与许文霜同时回眸的瞬间，却见一翩翩美少年气度不凡地玉立在众人面前。秦少游不禁倒退两步，心已沉入了湖底。来不及暗叫不好，随即迎来的就是那少年两道咄咄目光。

　　他显然是在等秦少游的应答。见并无回应，便上前两步占了秦少游与许文霜中间的位置，接着道：“表哥你也真是的，有这么好的地方也不告诉我，就自己一个人偷着来啦。”

　　正说着，两眼边不住打量着堂前堂后，又一一从林语娴，张夕月，玉吟儿身上掠过。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许文霜脸上，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

　　许文霜被这带有敌意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心中不免微觉生气。看这少年自己似乎从未见过，便开口问道：“这位公子面生，不知是……”

　　岂料话还未说完，就被那少年一声冷笑给打断，“面生那是自然的，我向来可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还有，秦少游，他是我表哥，你难道没听到我这么叫他吗？”

　　这话一出，举座皆惊。

　　秦少游有个嫡亲的妹子，大家可都是心知肚明的，而且他这个妹子据说是生来的嚣张跋扈。不曾想，几时又出了个脾气和她相差无几的表弟？

　　秦少游此时的脸色明显很不好看，让许文霜不得不一并注意到。

　　其实，他们兄妹之间的事，许文霜也略有耳闻。但，这实在有违常理的叫她无法相信。所以她也就说服自己别放在心上。而事情演变至今，可说真正的推动者，不是自己，也不是秦少游，而是他的亲生妹妹。若非因为她的缘故，秦少游不可能来找自己帮忙，也不可能定下和他之间的交易，更不可能换来今日一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相逢。

　　想到此处，不由抬起头用最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同样已敌意眼神回敬的那自称是少游表弟的少年。

　　以如此直白而大胆的眼光细究之下，发现这少年竟是眉目如画，出奇的秀美难言。领口露出一段颀长颈项，更是雪白粉嫩。回首再端秦少游打少年进来之后，就自始至终没有发过任何回应的举措，忽然眼前一亮，仿佛豁然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是秦公子的表弟，真是恕文霜眼拙。既然两位公子身出同门，想必定有家学渊源，正巧前几日文霜机缘巧合得以公子墨宝三副，还没来得及细赏。此刻众多高贤相聚，不如借此机会请各位雅正一番，也好叫潇水阁蓬璧生辉了。”

　　那少年听后只是一怔，似是并未完全体味。然而一双美目却牢牢盯住秦少游，见他脸色泛白，像是马上要发作一般。

　　眼看许文霜转身招呼三姝，会意后就要取出画轴，他便意决无所顾忌，这个中缘由自然只有他和许文霜最清楚。而现在，他万万料不到自己的妹子因为无心的顶撞已暗暗激怒了许文霜，将来发生的后果就不堪设想。
　　无论如何也要阻止。

　　“允柔，快跟我走。”

　　“我都没怕，你怕什么。我倒想看看这女人能玩出什么花样。”

　　秦少游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起她手，几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强迫性语气道：“阿柔，你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放手。”秦允柔用力挣脱了束缚，转过身去，只是狠狠地咬着殷红的嘴唇。

　　但只这么一来一去，林语娴三姝就已各自捧着一副画轴出来站定。许文霜仍旧浅笑盈盈，星眸流转。眼角的余光却像是特意留空，投到了秦少游身上。

　　秦少游似浑然未觉。原本应该有的那千百种迂回的感情早就在秦允柔自他受中抽出，飞速滑落的那一刻消失殆尽。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生怕不禁意的四目相处，已被她望眼欲穿个中倾泻而出的万般思绪。

　　因为到现在，他还不清楚自己对许文霜究竟持有的是何种情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害怕真正和许文霜单独相对。那仿佛象征着唯一，清冷的气氛压得他不知所措。

　　许文霜脸上的笑意却似越来越浓。修长的指甲搭在画轴上，上上下下地来回摩玩，众人的目光也就跟着那双晶莹玉手不住旋转。

　　毫无疑问，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种少有的如饥似渴。迫切地渴望一一付诸在不加修饰的眼神里。让常人都会感觉突然有了不可思议的穿透能力，能够预想得到此刻他们的心潮起伏。

　　许文霜终究还是没有亲手拉开那几副画轴，她就只那么瞬间的停顿，低垂的眼睑中充溢着一种奇特的复杂。这促使她放弃了亲自战线那场带有明显毁灭性的画面。

　　她将画轴淡淡地转回给了林语娴，随即开口道：“都打开罢。”声色朗朗。

　　同时，秦少游猛一抬头，分明，眼神里布满的就是无可奈何。他还是放不下那份在心中牵绊许久的感觉，他已经无时无刻不感到那早变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组成部分。就像是根深蒂固，

　　除却所有的障碍，回归到最原始的，他本不想秦允柔受到一丁点细微的伤害。更何况，他不想用撕裂她心底伤口的方法来换回这个教训。

　　他从不觉得自己对她有多么宠溺，他只是永远都不会否认一点：她是他的妹妹，他在世上唯一的亲妹妹。这珍惜的对他来说犹如沧海一粟飘飘摇摇地落入自己心里，深深情重。

　　对即将遭受到伤害的秦允柔，叫他于心何忍？

　　绕过杵在中间的秦允柔，广袖飘飘便要触到许文霜的衣袂。

　　他轻轻说，文霜，够了。

　　但除了他，谁也没有听到。

　　当秦允柔回眸狠狠瞪他一眼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以为她听见了那句话。可是秦允柔只是忿忿地冒出一句：哥，这么多年你从未像今日对待许文霜这样写诗弄词般对待我。

　　没有多余的缓冲时间，那些图象清晰无比地映在了每个人繁荣记忆里。

　　是的，曾经的这些画，再次正式地公开于文人雅士之间。但此刻的光线却发亮到百，明晃晃地一片，又要像障眼法般迷乱众人的眼。

　　可是，永远刺眼的鲜艳色块，伴着强烈白光欲要灼烧众人的视线。凌乱的笔触纷至沓来，细节的生硬毫不避讳地暴露在外。

　　干燥的天气，没有雾色寻芳，就不会有写意般的朦胧。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深浅不一的色块幻化成人的脸，刹时扭曲成支离破碎。

　　讽刺，恶意的讽刺在瞬间浮出水面。

　　四下里，鸦雀无声。

　　似乎所有的语言，动作，这些人本该与生俱来的能力在这群人中集体地沦丧。为赐下如此般充满戏谑意味的景象呆若木鸡。

　　遥遥地望去，人头依旧像是热闹攒动，无声无息中，只被这唯一的一声喊叫如雷霆万钧的气势冲破。撕心裂肺的震撼企图强烈地换回周遭的生气。

　　她飞奔上去，夺过紧扣在三姝手中的画，凄凄地拥在怀里。倔强地转过身，明明痛苦到要晕倒，但她还是死命地控制住自己往下摔落的趋势以及不断涣散的思维。以免被他人再次攻击至脆弱不堪。

　　伴着间断的颤抖，她挺直身子，想要以一种堂堂正正的姿态走出去。她试着找个支撑点，狠狠地使劲咬着嘴唇，直到唇间缓缓沁出丝丝牵连的血迹，滚动般地在上面流淌。她却麻木地放任不管，只艰难地挪动着步子。

　　等到终于能以完整的姿态站在许文霜面前的时候，她的眼中仿佛暗暗有种东西在里面翻天覆地地搅动，生疼生疼，一股涩涩的感觉。而她始终保持着坚定不移，目不转瞬地盯着许文霜。那说不出带有任何感情的目光足已拥有吞噬性的魔力，迅速地在范围内灼烧起来。

　　许文霜仍丝毫不显惧怕，浅浅的笑容此刻就如久挥不散的阴影斜斜地投将下来，绽放着不动声色的妩媚。

　　秦允柔于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女子，瞳孔在慢慢地收缩。所见之处劲被黑暗所覆盖不见光芒。

　　终于，她开口说话。对着眼前锁定的这个目标，嘴中吐出的几个字眼却是：“哥，我恨你！我狠你！”

　　细微得听来犹如喃喃自语。

　　秦少游勃然变色。只觉胸口一阵猛烈的翻滚，心中迂回过千百种思想，统统汇集在一起：就是想要冲过去，紧紧拉住她。

　　然而回到现实，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允柔从自己的身旁擦肩而过。就连碰撞的摩擦也失去了原有的温度，冰冷一片。

　　尽管如此，他的视线还是想要牢牢抓住她。只看到飘荡在半空中的长发一并凶猛地向自己涌来，那根束发的丝带隐匿在其中随之齐齐飘零着独舞。待它的主人在末路的尽头消失的不见踪迹，它才作为一个被遗弃者，软弱无力地摔落在地上。

　　至此，秦少游的所有思绪已被完全地禁锢，停止。

　　他开始逐渐变得木然，莫名的伤痛逐渐嵌入到内里。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感觉不到？

　　许文霜温香软玉的声音徐徐传送过来，“秦公子，这回你可不必再纵容她了。这次，就当是买了个教训吧。”

　　恍恍惚惚地，秦少游挤出了个毫无象征意义的字：“啊……”除此之外他就保持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原封不动。

　　这样的举措，本该是许文霜早就想要的结果。他果真如自己所原没有追出去。但，现在这个看似对于她完美的收场，却让她有点惴惴不安。此时才隐隐觉得自己适才的所作所为是否过火。想到这里，不禁脱口而出，“秦公子，你不会怪我吧。”

　　正当她很急切地等他的回应之际，周遭的人群才恍若刚从冰封般的状态解除。一个个婉转提出告辞。许文霜鉴貌辩色，心知此刻也不便挽留，便一一辞谢。

　　众人甫一踏出潇水阁，顿感出奇的清朗舒适，才能卸下适才沉沉压在各自身上的紧张气氛。

　　事实上，潇水阁一行在他们心里可说是闹得不欢而散，难以预料到本来高风雅洁的聚会竟会落得如此收场。

　　只有许文霜，亭亭玉立在堂前。心中说不清，道不明这到底算是快乐还是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