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吟》步未蝶

15、露华倒影·许文霜(14)

　　几度脉脉温情，悠悠自心底缓缓上升。他小心翼翼地去呵护，生怕因为一点点的外露而惊扰到她。也许，她看到的只是飘忽的眼神，听到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寥寥数语，感受到的只是若有若无的怜惜像柔柔的风轻轻从身上拂过。
　　但唯一不变的心照不宣就是坚定不移的信任，这将成为彼此永远的默认。

　　他终于等至完全搜索不到秦允柔的踪迹，看她从修长的背影幻化成无名的小点，自巷口消失，才起身。想起适才那句道谢不由会心一笑。但愿他们兄妹之间的纠葛能够尽快涣然冰释。然而他的笑容在霎时僵住，待要转身背对之际，却已经不及。
　　那人自转角走出，完完整整地渗入玄翊的视线。一袭墨衣锦袍，儒雅神俊，年岁尚不过三十上下，而浑身淡淡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隽永和阴郁。当他发现玄翊正紧紧盯住自己的眼神颇为异样，然他似不已为然，只负手而立。隐隐流露出的清远高贵似与玄翊如出一辙的相象。
　　玄翊深深吸了口气，此刻他面对的是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人。
　　他总归是出现了。论自己如何藏匿，却始终不能避免要与他相见。玄翊始终觉得自己在他的思想中就像是只惊慌逃窜的小兔子。起初总是放任自流，而到了一定的时候，必定会算好时机在某个特定的地方等待着自己的出现。
　　不过这次，却是玄翊困扰于自己的牵绊。他早该料想到那人会到这里，没有想到这理所当然的碰面来得如此之快。
　　他想至少此生自己永远会和这个人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体内流着相同的血；一样的清雅俊秀；不谋而合的思想方法；甚至就连喜欢的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同一个。可是太多的相差无几对自己来说是铸就着一世的痛苦。
　　那是天命无法改变。玄翊无法回避那个墨衣公子是自己的亲生哥哥——欧阳玄翎。
　　“玄翊，我们很久没见了。原来你还一直留在这里。”
　　嗓音出奇的好听，玄翊听得出来内里莫名所带的忧郁和沧桑。他还是目不转瞬地看着玄翎，压抑着自己内心的躁动，忽然间注意到玄翎的随身书童霍溪并没有在一旁。
　　难道没有带他来？他想。然后霍溪那张清秀的脸庞浮现在脑海里，那个早慧的少年，浑身上下竟透着一针见血的犀利。可大多数时候，却好似亦拥有着一般孩童的纯真调皮。
　　生怕被玄翎察觉到自己片刻的游离，他迅速抽回思绪，悠悠道：“我们的确很久都没见了，不过你今日来就是纯粹的叙旧吗？哥，我虽然有很多地方不如你，可是这次的目的我多少还是知道些的。所以这种刻意的寒暄也就不必了吧。”
　　难以想象，这十分之犀利的话语会出自玄翊之口，内里的意思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外。而似水温柔的玄翊待人的谦和却恰恰印证到这上面去。事实上，这也是唯一一个例外。
　　玄翊没有接话，仿佛正是要给玄翊一个自己解说的充分时间，所以他选择保持缄默。但是他想到的玄翊必定会同时想到，他没有利用自己给的机会，只是拢了拢怀中的画轴作势要转身进屋。跨门的刹那，冷冷地扔出一句：“不进屋上坐，岂是待客之道？更何况是许久未见的哥哥你。”
　　玄翎淡淡一笑，原来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然转变成了生命中匆匆行走的过客，他早就已猜得到自己归根究底将会是他心中这块隐痛的始作俑者。现在这句话真正从玄翊的口中说出，这中间代表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和玄翊自出生到现今的几十年兄弟之情早在那时开始产生了质变。
　　屋内的空间的确如外观看来一般并不如何宽敞大方，而内里陈设简约雅致，凭眼望去倒也别样的精巧玲珑。就像它的主人，宁静温和，清雅出尘。
　　玄翊天生蕴藏的翩翩华贵在不知不觉中抚育了这间屋舍，因而这里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着一股悠远的气息，穿梭往来。
　　两人围着红木桌静静坐下，各自一方。台上摆着一把做工精细的紫纱壶，四周被几只杯盏细细包围，有如众星拱月般。玄翊抓起壶柄便望其中两只杯盏里倒，晶莹的水珠顺着下滑的趋势沿着条细密的水线缓缓落下，泛起一阵茶烟袅袅。腾腾地向上钻，打着圈，不停地游走。
　　玄翊拿起杯盏，仰头喝尽。这样的迅捷根本还来不及细品茶中真谛，他却似满不在意，就当是喝酒般如此干脆。
　　第一杯。
　　玄翎则微微轻啜。与玄翊截然不同的是他依旧可以在这样的氛围下处得不动声色。
　　玄翊继续倾茶，速度也随之越来越快。
　　第二杯。
　　他喝得愈发得快，眼神也逐渐变得迷乱而飘忽，仿佛他喝得不是清茶而是烈酒，摄人心魂的烈酒。一步一步地将自己所有的情感往前推，不受思维理智的控制。
　　第三杯。
　　玄翊的眉心宛然已扭到了一起，深深地好象打了个结。他无法自已地把清茶当成了烈酒，烫得他心里火热，堵得发慌。然而看着对桌的玄翎，神色依旧怡然。
　　不错，他仍然可以很冷静，可是自己却不能。玄翊开始把玩着手中小巧的杯盏，一字一顿道：“你来的目的是为了看玉儿吗？终于想到来看她了吗？”
　　玄翎的心骤然一紧，他想他还是按捺不住，忍耐到最后终归是要说出来的。那件事，关于“她”，不仅是玄翊的死穴也是自己的死穴。
　　“玄翊，你该称呼她为大嫂。如此叫法是对玉儿的不敬。
　　“不敬？”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反问道。抬头，清澈的眼睛里涌起一股悲伤，仿佛是久久隐藏着的深刻的挥散不去。
　　“哥，你很清楚，我从没把她当作大嫂，因为……”他顿了顿，眼底的悲伤忽然添上了几分凌厉。“因为，你根本就没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
　　“玄翊！”
　　他叫他的名字，如此响亮，似乎已尽自己的全身的力气。因而这声厉喝自然震到了玄翊的心底。玄翊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上有一丝不经意的抽动，但很快就消退下去。不过两道精亮的目光射来正好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有说错吗？你自己应该比谁都明白。难道你真得只肯在她死后才回来看她一眼吗？”
　　他欺进玄翎的身子，眼神就像此刻的声音一般冰冷：“欧阳玄翎，你真得好无情。”
　　“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这个……”
　　他现在完全听不进去，现在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要不顾一切地打断玄翎的话。因为他要趁这个时机把所有该问的都问清楚，以此来了却心中永远难以磨灭的伤痛。
　　“你既然不爱她，为何要娶她？”
　　“这与你无关……”
　　“回答我！”
　　“我和玉儿的事，你无权知道，更无权插手。”
　　“哼！你在逃避，你在逃避是吧，难道说现在你所剩下的只有懦弱而已吗？”
　　玄翎没有再试图回答，他的脸上俨然已罩上了一层寒霜。锐利而充盈着锋芒的双眼紧紧地盘桓在玄翊身上，这样的压迫感几欲有种刺穿玄翊的威力。
　　“你的默认，注定了你今生今世都有愧于她，所以你必须要背负这个包袱一生一世。”
　　玄翊的话好象一个深不可测的诅咒，字字清晰无比地落在玄翎的耳里。他的心都早已撕裂到不住地在渗血。然而还是强迫自己保留一份镇定，微微抬起头，以同样冰冷的语气应声道：“有很多事，你无法明白，是永远也无法明白的。”
　　一瞬的静止。随即玄翊的脸上闪出一丝鄙夷的神色，“就如同我永远无法明白你为何如此独爱权力，也许这便是本能。”
　　“你……”玄翎不由倒退几步，左手紧紧撑在扶手上，将全身的力气尽数付之于上，好来缓解心中的痛苦压抑。他强自定了定神，脸色虽已染上几分明显的苍白，却还是能留有一丝淡定自若。然后，他终于能说出那几个字：“你绝对是在亵渎她！”
　　玄翊一扬眉，俊秀的脸上此刻容下的只有如落拓少年般的不羁。他似无意理会那句话里的深层含义，转过身，英挺的侧面散发出夺人的非凡气势，微微颌首的姿态突然有种不怒自威的居高临下。
　　玄翎，玄翊的心底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人无比清晰的轮廓。玄翎不得不承认他生气时的样子简直像极了那个人，有一种让人高处不胜寒的胁迫感。
　　而“那个人”便是他们的父亲欧阳恪衡。
　　当然，玄翊想起他的目的仅仅是纯粹为了那个温柔恬静的女子——苏玉飘。他从未停止过一分一秒去想她，但又拼命地想去扼杀这份没有结果的思念，以至于演变成最终的自相矛盾。
　　玉飘，有世间美玉般的灵气逼人和纯洁无暇，亦有空谷回风般的温和轻柔及飘逸出尘。让他觉得穷尽自己满腹的经纶也只能掏出“娓婳”来形容她，但她的好又怎能只用这两个字形容得尽？至今，玄翊都记得她的眉心总有着若有若无灵玉般的光彩以及无人可比拟的与世无争。
　　然而原本属于他的这块无暇通灵美玉，却硬生生地为自己的生父所夺，可是却无力去争取拿回。眼睁睁地看着她碎裂继而幻化成千万片碎玉割开他的胸口，让血一滴一滴地从碎片的缝隙中流出。他无法忘记苏玉飘离开时的最后一句话：“玄翊，我将会成为你的大嫂，我很幸福。”
　　从那刻起，他就沉浸在痛苦的轮回中去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那句话断尽了他所有的幻想，甚至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看着她走，于是冲动地自背后抱住了她。那一瞬，他惊觉她自始自终都在不停地颤抖。他将头枕在她的肩上，凌乱的发丝触弄着他的脸颊。他柔声地附在她耳畔，像念了句充满诱惑性的咒语：“不可以”
　　“玄翊，你放手吧。有时候，放手也是种解脱。”她颦眉轻轻一叹道：“而且我喜欢的是玄翎，你很清楚。”
　　“不，你撒谎。”
　　“我没有，否则我不会嫁给他。”她显然有些愠怒，倔强的要从他怀里挣脱。然后就再没有看过他一眼，离去。
　　是真实也好，是错觉也罢。玄翊不能理解苏玉飘作为回绝的应答。直到他突然尖得知婚事是由自己的父亲欧阳恪衡一手操办完成的，才可以完全给苏玉飘绝情的回答作出个合理的解释。他一相情愿地认为苏玉飘的背离绝对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只是政治联姻下的牺牲品。更何况她婚后过得并不快乐。即便他们只是偶尔才会作擦肩而过的见面，玄翊对她的一切总是特别敏感。他发现她的微笑越来越没有生命力，时间推移渐渐将她的精力一点一点磨去。她的笑容不再有如和煦的春风，而是变成了虚浮，苟延残喘地挂在弯月形的嘴角上。等到空虚将她完全地销蚀殆尽，最后郁郁而终。
　　她的香消玉陨，带给他莫大的痛彻心肺。至于造成这个后果的始作俑者，玄翊依旧神色淡然自若，垂头默默不语。那么她的死，归跟究底是因为玄翎从头到尾有意无意的忽略。忽略，他只能尽量抚平心绪，用这个还算礼貌的字眼来形容那个玄翎的感情，念及至此，就是恍恍的一阵心如刀割。
　　那个人，他果真爱权利胜过苏玉飘吗？
　　没有人真正明白……
　　隔阂，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降临到这对兄弟身上。
　　而且，间接的让玄翊无法接受自己的生父欧阳恪衡。他对他的恨意又将铸成另一段痛苦悄然萌生。

　　“我们……”玄翎主动开口，平静的以一种征求的口吻道：“可以暂时先放下不谈这件事吗？”
　　望着仍旧无丝毫反应的的玄翊，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又补充了句：“其实，我的痛苦并不比你少。你以为爹他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你？才会对你放任自流。玄翊，你还太年轻，很多事你不会明白，你要如何明白？”
　　“毕竟……我们是亲兄弟。”
　　转瞬间，原本那犀利的眉峰下陡然流泻出一丝连玄翊自己都未察觉的动容，有淡淡的悲哀萦绕其中，袅袅地回旋着上升。
　　然而很快的，他强迫性地一敛，眼底扯出一股嘲弄的气息，淡然道：“终于说出口了。你此次来最重要的，也是真正的目的。就是以说客的身份来游说我回去。府里有一个睿智沉着，气宇不凡的大公子就足够了吧。老爷子何必花那么多心思叫你来找我。”
　　“玄翊任性也要有个尺度。爹和我都不希望你因为玉儿而如此消沉下去，何况你觉得呆在这里卖字画很有意义吗？这不值得。”
　　“哥，我和你不同。你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府里当人人敬仰的大公子。我却无法整天如纨绔子弟般游手好闲的过日子。现在，我能够靠自己来谋生，对我而言这很好。“
　　这话听在玄翊的耳里，他再沉得住气，脸上也不免突显出几分怒意：“自始至终的耿耿于怀对你并无好处。你留在这里，根本毫无发展的前途。难道说，此地就真有让你如此眷恋的事物？”
　　玄翊开始轻笑起来，望着玄翎的眼神也逐渐转化成一种胜利在望的喜不自禁。他刻意拿起桌上的画轴，引导玄翊的目光看向这边。然后道：“哥，你是明知故问吗？我敢保证刚刚你来的时候肯定遇到了那个女子，你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
　　玄翎的身子陡然僵硬。他本来早已经推翻那个完全不存在的错觉，他把刚才碰面的一切都强行地当作是自己的幻觉。只是单纯的以为，是故地重游的因素，固执的认为这里充满了她那熟悉的气息，她的踪迹理所应当的无处不在。而那一刻，仅仅是惊鸿一瞥，还没回过神，就与之擦身而过。可是相似的眉宇以及那黯然颦眉的楚楚神色已迅速地侵入他内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怎么可以允许世间竟有如此惊人的巧合？他宁愿封闭自己，不去接受，就当是属于自我最真实的臆想。
　　可是前一秒玄翊的话仿佛就让他为之癫狂。玄翊是在替他确定吗？还有那个绚烂般的笑容迎着自己，显示着张皇的残忍？
　　“看来你已经回想起来了。那么，哥哥，她是不是能作为我留下的最好的理由呢？”
　　“不可能……”
　　“玄翊你清醒一点，她不是她。”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放过这次机会。”
　　一阵急促的对答，毫无保留地将两人内心审处痛苦的根源暴露在外。确实，希望是建筑在残酷上面的。玄翊最后斩钉截铁的回答似乎想要让自己的希望死灰复燃。以此来推波助长将玄翎的伤痛变本加厉的燃烧。
　　此时，玄翎的淡定自若恍然间崩塌。他面色煞白，脑海中间接穿梭着那一夜所发生的片段零星地纠缠在一起：撞骄风波；奇怪的女子；四散的画轴……
　　然后，他一把抓起余在桌上的一副画轴，急不可奈地打开。同样杂乱无章的笔触，生硬的细节，浓重的色块，这些幼稚得可笑的笔法与当日霍溪捡到的如出一辙，明显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一切在玄翎的心中似乎已经柳暗花明，即使他不能确定当日那个被撞伤女子的身份。但有一点他可以证明，就是这里的三副加上自己手头上的一副，总共四副画必定是一人所作，而且那人就是她：被当成是因为太思念苏玉飘的缘故而产生的幻觉。
　　这个时候，玄翎终于在不知不觉中又恢复了平静。他看着以胜利者的姿态长身玉立的玄翊，目光中满是复杂。
　　玄翊很快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变化和那个异样的眼神，忽然萌发出一股冲动：“哥，我说过这次我绝不会放任自流，而且没有外力的阻挠就等于除却了一切障碍，我会不择手段地得到她。而你，已经没有任何机会。”
　　莫名的忧郁和沧桑又附回玄翎的身上，深深地在他流动的血液里中下爱的迷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