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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露华倒影·许文霜(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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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扬,婉转,清越,沁人肺腑,枉自神仙。
鹅黄纱衣,衣袂飘拂,端坐一方。
怀玉琵琶,轻柔拨弄,纵声高唱。狂歌似旧,情难依旧。
只有她,才能让失意人不再彷徨,躁动者归于平静。最终,一曲仙音净化,博得万千喝彩。多少人,为她的琵琶弹唱所痴狂。
林语娴,语笑嫣然,贤淑自得。不知要成为多少文人雅士笔下的玉女化身。
这边,连珠妙语,字字珠玑,对答如流,言笑晏晏。
碧色纱衣丝袖回转,长身玉立。
她,张夕月。只要与她谈上不过三五句话,就会被她那博闻强记而折服。正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那“文字游戏”早已被她玩转的娴熟非凡。而其个性中豪爽的一面就更显独特。
那边,却是寂静一片。然周遭倒围着不少人。各各像是凝神索思,屏息观望。从一群相差无几的书生打扮中唯一跃出的是掩映在内的朵朵嫣红。
毋庸置疑,这的确是玉吟儿最喜欢的颜色。她此刻眉宇间流露出的倒是少有的沉静,眼下棋局可谓是纵横交错。但显而易见的,黑子俨然已封杀了白子所有的去路,如此白子根本无甚转圜的余地了。玉吟儿微微仰起头,眉心一松。捏着黑子的左手断断续续地在棋盘角上敲着,随后嫣然一笑道:“张公子,这棋可是还要继续下吗?”
与她相对而坐的正式知府张翰之子张仲素。向来自诩于棋艺方面颇有造诣。然今时今日竟败倒在像玉吟儿这般娇俏少女手中,脸上兀自讪讪地有些挂不住。尴尬之际,忽见玉吟儿纤手一捋,将棋子尽数拂去,即成了残局。张仲素迅捷地与玉吟儿对望一眼,刹那间恍然明白了什么。神色一缓,欣然道:“玉姑娘的棋艺在下佩服。往后还请姑娘多加指教。”玉吟儿眼波明丽地流转,目光中尽是调皮可爱,随即抱之以灿烂笑容。
然而,只有当这个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才会有他人难以替代之摄人心魂的魔力。哪怕仅是简简单单地与她有过一次不经意的萍水相逢,都会对她那无可比拟的超凡气质所过目不忘。因此,她为潇水阁的正主,这些同样皆是人中之凤的出色女子才会心甘情愿地臣服。
她悄无声息的走来,美丽的脸庞依旧透着另人熟悉的笑容。但细究之下,会发现其中包含的尽是虚情,假意。
这个笑容,早已被她演练了无数遍,伪装于她来说早已驾轻就熟。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能够撕开那个破绽。因为,那个人早在很久以前就偷偷地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从不放过任何一次和她见面的机会。
可,终不过是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许文霜走到每一个她认为值得讲谈的人面前寒暄了几句。轮到宋哲沂的时候,起先先是沉默,似乎可以回避他肆意投下来的目光,这种感觉仿如网状般紧紧将自己笼住。然后她听到一个声音自头顶降落。
“许姑娘,我……我只看过你一次跳惊鸿舞罢。一晃相隔数年,我却好象只记得你跳的惊鸿舞了……”
许文霜忽地抬头,看着他。这般清秀的面容,依旧带着难掩的稚气。她想当年自己也不过是像他这样的年纪吧,那个时候一切犹如乌云蔽月。
她彷徨,无可奈何,只为生计四处奔波。却阴错阳差地入主为宋园的舞姬。宋园的主人便是宋哲沂的父亲宋晗非,与张翰可说是多年至交。虽不是什么官家出身,但到底是世代为商,家底颇为殷实。许文霜当年也是一时庆幸,没想到这个错误却也帮了她一个大忙。
宋晗非虽为商贾,但自身极爱诗词歌赋,极力要将宋家转为书香门第。所以思想一贯开明,待许文霜也着实不坏。那另一半原因也是因为文霜一舞果真艳惊四座,故赐名“惊鸿舞”,全城皆知。而宋晗非也常以这曲佳话为羡。
只是当时,许文霜总是在暗淡的黑夜里。茕茕子立,形影单吊。她甚至从不留意时刻关注自己的那些宾客们。她为他们带来一时的曲水流殇,却从不倾注于自己的感情,她是那么的吝惜这点微小细腻的奇怪情感。不想流露出,也不感流露出。她隐忍,因而从来未曾察觉到宋晗非当时正值幼年的儿子哲沂早在不知不觉中对其擦出了微妙而难以言喻的心火。
三年后,她终于摆脱了那无形的束缚,离开了宋园。往后,她就是真正的自由的许文霜。
半晌,许文霜只是紧抿着嘴唇,没有一点支字片语。她,无意中又开始游离。是在由今时今日的一切来祭奠过往的世事吗?或许她自己也难以预料。终于,她挪动了一步,只能趁这样的瞬间来理清凌乱的思绪,开口道:“宋公子,都是些陈年旧事,公子何须如此挂怀?”
宋哲沂轻轻一叹,用一种带着怜惜的口吻说道:“许姑娘,这几年….你费心了。”
许文霜听后便是一怔,又去体会他那话中蕴藏的怜惜之情,禁不住暗自好笑。这话又宋哲沂说来颇带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意味。想来自己毕竟比他居长八九岁,这样的语气显然不妥。许文霜倒也不想去费神解读他话中的意思,转身就要离去。
然这么一回转,宋哲沂便急了。自己明明很想对许文霜讲出他掩埋了多年的心底话,却始终苦于难以启齿,又不知从何说起。但喉头一紧,不自禁喊出一句:“许姑娘,我……”
她没有接受那个喊声中所包含的实质。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都不明白。这种感觉,她分明料得到。可是她宁愿主动摧毁这块即将要有某种感情萌发的地域,让它没有滋长的时机。
她的选择就是要留给宋哲沂一个落寞的侧影,或许只这唯一的神情是她不该流露出的。但几乎在同时,当那个飘然而去的侧影蜕变成对于宋哲沂来说完完全全的背影的时候,他再也没有办法去奋力地捕捉许文霜内心牵动的一丝一毫的情感。于是,他开始表现出同她一样的落寞。
可是,这又是不禁意的一相情愿。因为许文霜在转身站定的刹那,蓦然间,看到了从堂外翩翩而入的他。少见的一身白衣,宽大的袖子依旧飘逸,随风且荡漾。浑身上下皆透露出一股干净的气质。
恰到好处的迎面相逢,相顾无言的心照不宣。
许文霜的眸子里又是从何时变得如此精亮,粲粲如星。此刻便不再需要无端的惆怅,无端的感怀,心中忽然涌起的竟是一股欣慰之情。这美好的让她忘记,他的出现,他的到来,完全是因为冷冰冰的交易。
许文霜依旧盈盈伫立在中央。在她的背后依旧痴痴地站着宋哲沂。周遭依旧喧嚣无比,但不知不觉中人潮已渐渐涌到堂前。自然是为了秦少游。而暗中所布的类似于“三族鼎立”这个暧昧的关系,没有任何人在意。秦少游的气盛即使到了今时今日也无收敛的架势。他平静如水地接受了众人的一番寒暄,然后就静静地等那些躁动的声响逐渐归于平静,便朗声道:“在下今日特意前来潇水阁便是要还文霜姑娘一个人情。”
这话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了,说是人情,直白的将就是秦少游到潇水阁的目的不为别的,只单为许文霜。众人不禁哗然,都暗道,这二人的关系从何说起。若说秦少游,便又不可避免地要牵扯出那秦姑娘来。更何况,最近可从未听到有关于他们的口风啊。
不过片刻,见秦少游三两步走至许文霜面前道:“文霜姑娘,这人情要还起来,需得借你笔墨一用。”
许文霜听罢即轻轻笑起来,头微微一侧,压低声音道:“不是早说过了么,‘文霜’叫来可比其他任何称呼都要好。你还偏偏要在这后面加上‘姑娘’二字。”
而两人言谈轻笑间,林语娴早已很识趣地将笔墨一并奉上,整齐地放在案头。又一推身旁很不屑一顾的张夕月道:“还不过去帮忙磨墨。”
张夕月杏眼圆睁,像是很不满的样子,扬高了声音道;“为什么要我去,我才不要。”
这话一响可是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在场每个人的耳里,顿时觉得没来由的好笑。看来这张夕月并不很喜欢秦少游,才会口出此言。许文霜听候也不觉莞尔,但倒也维持的不动声色,并不心急。至于秦少游就更是悠闲得打紧了,双眉一扬,神采飘然。这让人看起来好像有着暗地里硬逼张夕月去磨墨的意思。但两个被人看戏的主人公倒是一反常态的闲适。如此可急坏了等着看结果的旁人。于是便有零星的碎语响起:“张姑娘,快请磨墨……”
“人家都还没急呢,你们急什么。”张夕月有些忿忿地一跺脚,不过神态娇憨,别有一番可爱。但她终究还是没抵得住那些书生的聒噪,慢步踱了过去,拢着袖口,看似是在低眉顺眼地磨墨,然而口中还是不停地小声嘀咕,“哼,谁叫你喜欢我们小姐……”
“哦?可确实并没有人叫啊。”
这个令张夕月反感的声音再次从自己头顶降落。旁人似乎难以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回答。除了张夕月便是离得较近的许文霜听到了上半句。霎时,两片“红云”飞上双颊,又觉得这二人明里暗去的对答实在好玩。张夕月猛一抬头,即狠狠地瞪了秦少游一眼,受一摔,便道:“墨磨好了,秦公子你慢用。”语气里颇有咬牙切齿的味道。
这一系列举动在外人看来确实觉得讶异,难道说张夕月竟和秦少游间有很大的过节吗?实在叫人难以明了。
但,就张夕月个人来讲,事实上,她并没有和他有过正面冲突的矛盾。讨厌他的原因完全是那个被林语娴说做是“空穴来风”的传闻,即是关于秦少游和他妹子之间的事。而她就简单的因为这个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人。
却说秦少游铺开宣纸,沾里浓墨后,正预备挥笔写就时,忽然念到了什么,扬起头对着张夕月淡淡一笑道:“有劳姑娘费心了。”随即也不理会之后张夕月又会做出什么强烈的反应,敛气凝神,连带起周遭士人的屏息观望,从第一个墨点化散之际就不断引领着他们完成一场前所未有的视觉,感觉,双重盛宴。
每个鲜活而英气的字符跃然于纸上,就是间接地制造着下一个悬疑。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容有差池的分心。他们必须耐心地等候整篇的完结。他们根本不需要等太久,因为请完全相信少游运笔如神的能力。晓风微拂之际,便是笔走龙蛇地有走得酣畅淋漓。无形之中,所有的人都恍然觉得有种被他精心所设的意境给震撼。直至到最后,填罢新词,众人都早已坠入了他那非凡特殊的魔力。声声不息,扩散了个遍。
那种流动的雅意开始弥漫了每个人的全身,此刻谁也不曾想到这样一曲惊艳<满庭芳>将会衍生出往后多少无法预料的枝节。
雅燕飞觞,清谈挥座,使君高会群贤。密云双凤,初破缕金团。窗外炉烟似动,开瓶试、一品香泉。轻淘起,香生玉尘,雪溅紫瓯圆。
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坐中客翻愁,酒醒歌阑。点上纱笼画烛,花骢弄,月影当轩。频相顾,余欢未尽,欲去且留连。
泯灭一切的艳羡目光和频频赞叹声,许文霜已经无力说话。她想此刻即便自己不用语言,他也可以清楚明白,因为现下她的眼中盛满了小女子特有的柔情蜜意。已经不需要刻意地隐藏些什么了,也不需要来精心掩饰自己内心的欲盖弥彰。
她,终于彻底地卸下伪装。也许只有在他面前闪现的才是真正的许文霜。而他分明已看见自她眼神中流露出的真意,亦不禁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