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烟》安若薇

17、（十七）

　　十七）

　　据说这里是鬼都，蛊毒丰富，踏进去就无法再出来。

　　可是相反的是，这里有着最淳朴的居民和最灿烂的银饰，孩子们红扑扑的笑脸映照在篝火当中，男孩女孩们带着羞涩的神情在山头互相对歌，夜晚的时候围坐在一起吃东西，跳起当地最擅长的舞蹈，欢声笑语，如同陶翁笔下的桃花源，让人沉醉不知归路。

　　这就是顾卿恒的故乡，黔中。

　　同时，也是顾家堡的所在地。

　　傍晚，岳群海和燕三娘在议事堂商讨完事情后，按照惯例回到顾家堡的主院落，还未踏进门，燕三娘就被温柔流连在自己鼻尖的香味吸引过去。

　　清蒸鱼，爆炒牛肚，白菜豆腐汤，东坡肉，由当地的山泉水洗过的米蒸出来的饭带着特有的植物香味，满满一桌家常菜，看得人食欲大开。

　　燕三娘打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名字叫做陆沉香的女孩，以前和丈夫岳群海在苏州城寻找顾四郎的时候，就听闻过娶妻当娶陆沉香这样的说法，如今一见，确实如此。

　　她温婉沉静的气质和暗藏的傲骨和顾卿恒潇洒的性格配在一起，非常协调，燕三娘忍不住坐下来拿起筷子尝一口蒸好的鱼，松软的鱼肉蘸着酱汁，别有一番风味。

　　“燕姐姐回来了。”

　　陆沉香从厨房出来，笑着看着嘴里塞满鱼肉的燕三娘，看着燕姐姐忙着吃东西的可爱模样，安静的女孩忍俊不禁。

　　燕三娘点点头，嘴里的鱼肉还未来得及咀嚼，就吞了下去，只怪这沉香姑娘的手艺确实好，让她一个大家闺秀都差点忘了女子吃饭时候应该有的端庄仪态，一口就吞了下去。

　　“沉香姑娘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燕三娘光顾着吃东西，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儿支支吾吾，没办法，东西太好吃，她有点儿停不下筷子。

　　而陆沉香则笑咪咪的看着几乎没什么吃相的燕三娘，清脆的声音里面有着说不出的满足。

　　“姐姐喜欢就好，客气什么。”

　　正交谈着，门刺啦一声被打开。

　　岳群海随后进入房间，看着屋内交谈甚欢的自己的妻子和陆沉香，男人的眉头皱了皱，一言不发的换了衣服，坐在椅子上开始吃饭。

　　过了一会儿，忙着练剑和整理行李的顾卿恒也满头大汗的跑进来，还未来得及给自己心爱的姑娘打一声招呼，也被满桌家常小菜的香味吸引，男人心底欢呼一声，手都没洗干净就开始大口吃起来。

　　岳群海的余光一扫，拥有着璀璨金属光芒的青玉剑就静静地放在红木餐桌旁的柜子上，岳群海的的青筋挑了挑，感觉自己有些口干舌燥。

　　第一次感觉，寻找了多年的东西离自己那么近。

　　他看了看埋头吃菜的顾卿恒和燕三娘，还有依旧在厨房忙碌的陆沉香，一时间情绪复杂。

　　这或许是一个清风明月一般的温柔夜晚，但对岳群海来说，远不止如此。

　　岳群海闪烁的目光里面有着一丝丝的不忍，但想起这么多年忍气吞声的生活，他悄悄的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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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顾家子弟顾卿恒夺回青玉剑和九华经的时候，岳群海就发现自己一直等待的时机，已然慢慢成熟，就连一直信赖他的妻子燕三娘都不知道他未来的打算到底是什么，只是知道他没日没夜的为顾家堡操劳，等到顾卿恒正式学会所有九华经的内容，夫妻二人就功成身退。

　　但是，一个人的欲望有多深？连燕三娘都不知道。
　　岳群海面对的是最真实的江湖，这里有镖局，有各个门派的传人，有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投奔朝廷的捕头，而自己所在的顾家堡，只是占据着西南一方天地的势力，在师傅顾羲和的振兴下，已然成为了保护当地人们的良心寨。

　　这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包容着各种各样的野心和仇恨，甚至是对于未来的期许，在阴谋和选择当中，岳群海的世界观不断的摇摆，他心思细腻性情却极为内敛，无论是多大的惊涛骇浪也无法惊动他。
　　燕三娘只是知道，他深邃的眼睛近年来越发安静，夫妻相处没有了过去的甜蜜和震撼，更像是亲人，互相扶持，仅此而已。

　　顾卿恒的父亲因为意外去世之后，他就如同摄政王一般接替了顾父的位置，一直到顾卿恒回来，都是岳群海在主持着顾家堡的事务，而空空如也的青玉剑和九华经被取回，更是让岳群海站在了选择的交界处，忠于他的顾家堡的元老们分成两派，为了他是否能够在顾卿恒练就成为一个让人信服的首领之前，由他来接替管理，起了很大的争论。

　　一方面，他让顾卿恒拿回了顾家祖传已久的宝物，让众人折服，另外一个方面，顾父的儿子归来，似乎整个振兴大业和岳群海的关系会越来越淡薄。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想，只是了解他没日没夜的为了顾家堡操劳，和各路门派联系，训练自己手下的精兵强将。为了有朝一日整个山寨遇到敌人时好有个抵御的力量而不断努力。
　　但是燕三娘敏感的察觉到，岳群海越发的沉默，夫妻二人分床而睡，每天夜晚两个人谈心的时间越来越少，孩子不断的哭着问自己父亲为什么不会来，燕三娘摸摸孩子的头，沉默不语。

　　她不知道为什么和自己亲密无间的丈夫会突然而然的沉默，她尝试着和自己的丈夫聊天，但是看着他忙着整理那些丢失很久的古籍。不眠不休的把属下找来谈心，她便知道，自己似乎插不上话。

　　岳群海当然不止是想要这些，虽然在他的内心依然有着纯真的愿望，但是这么多年的压抑，早已让他的理想丢失，他不想白白的为顾家堡卖命，这么多年，他总想得到些什么，但是这些他从来没有和自己的孩子和妻子说过，甚至这内心最深切的野心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属下聊起过。

　　心机深沉的他明白，在外人面前他依然是那个笑容温和手段狠厉的顾家堡代堡主，而真正的小主人还天真的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他不想把自己这些可以说可以摧毁顾卿恒一切的想法告诉任何人，多年的摸爬滚打让他明白，不管是宫墙深深的京城，还是如同田园诗一般的顾家堡，任何地方都无法给他安全感，他只有拥有这一切，紧紧的拽在手里，才能感觉到些许安定。

　　于明处，他知道陆沉香家中的事情，这个腼腆安静的姑娘并不是陆观云的亲生女儿，陆顾两家的纠葛他叶大致知道一些，但这些都无法阻挡他拿下整个顾家堡的决心。于暗处，他掌管着太多当地官员贪污的事实，很多人对他都非常畏惧，无形之中也增加了很多敌人，这让他所处的形势十分危险。
　　他一直固执的认为，能够掌管整个顾家堡的，除了顾卿恒的父亲之外，就是自己了。

　　胜败在此一举，他没有任何退路。

　　而拿下整个顾家堡，也是为了自己的未来，他已过而立之年，不想再这样徒劳的为顾家卖命。

　　想到这儿，岳群海苦笑起来，这么多年江湖上的行走，说得好听叫做代堡主，说的不好听，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又有谁知道他的艰辛呢？

　　他长衫而立，他长袖善舞，他左右逢源甚至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为的不就是在顾卿恒回来之前把整个顾家堡经营的就像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候的样子？
　　而又有谁给他该有的回报呢？

　　岳群海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善良的，温柔的人，有着自己的信念，相信一切终会有回报，但是一生仙风道骨做人颇得口碑的顾羲和就这么意外的去世让他所想要守护的一切信仰都开始坍塌。

　　他二十五岁那年，拼尽全力，和新婚妻子一起找到了杀害顾卿恒父亲的人。三个人在无名谷厮杀缠斗，一时间血雨腥风。

　　而那个人一身劲装黑衣，让他至今都印象深刻。

　　当岳群海把刀剑刺向了曾经杀害自己师傅的那个仇人的胸膛的时候，那个人冷笑起来，他懒懒的看着意气风发的岳群海夫妻，嘴角上扬，至死那个人都张着嘴巴，就像是一个不会散去的鬼魅，冷笑着看着青涩的二人。
　　黑衣人看着报仇的夫妻二人，说到，他和顾羲和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瓜葛，在整个黔中，顾羲和就如同神一般，存于人们的心中，他不甘心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人没有缺点。

　　他来杀岳群海的师傅顾羲和几乎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想报仇，作为一个反派，他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因为他很早就知道，英雄与坏人，原本就是对立的存在，如果没有这些所谓的反派，英雄们将无任何用武之地。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在这个人的眼里已经渐渐的模糊，面对着缘由不明的暗杀，岳群海迷茫了。

　　仇人只是为了证明存在感而杀害自己的师傅，那么自己的报仇又有什么意义？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存活于这个江湖，只是为了那些教条化的大道理吗？

　　上一秒还无比崇敬的人，下一秒间就变成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贩夫走卒。自己这一腔热血守护的，仅仅只是一个邪恶的人如同玩笑一样的杀人游戏？

　　“岳群海，你以为这个江湖没有我们这些反派的存在吗？你错了，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坏人，又怎么能够衬托你们的高贵和庄严？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够为你师傅报仇吗？事实真的没那么简单，因为-----”

　　那个神秘人冷笑着吐出一口血。坚持着说出剩下的话。

　　“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所以小伙子，好好的学会生存吧。”

　　神秘人冷笑着死去，却给年少的岳群海留下了永恒难解的命题，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夜晚那个神秘人在自己刀下死去的时候所说的那些话。

　　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变得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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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景音乐：相思引
　　相思引- 董贞

　　陆沉香从没有觉得生活对她而言，是如此的平静和温和。

　　抛去了那些过去现实会考虑的东西，她全心全意的在这里生存，学习着当地的民族语言，和族人们一起聊天，照顾着顾卿恒的生活，似水年华匆匆走过，她也渐渐的开始变得成熟。

　　那封写给父亲的信坦白了这么多年陆沉香在陆家的心迹，她不介意把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告诉告诉自己的父亲，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安静为了家人而活的她第一次选择了叛逆，她在信里面告诉父亲陆观云不要再去找她，她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感情，她要为自己而活。

　　她的生活里面有了牵挂，她几乎是拼命的提高厨艺，与此同时，她还开始关心起这个顾卿恒的故乡，他从小到大成长的地方。

　　也是第一次，她这么义无反顾的跟着他在这里定居，当顾卿恒问起她选择是否后悔时，她微笑着摇摇头，而当顾卿恒得到她这样的回答的时候，这个成长中的男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把自己眷恋的女子紧紧搂在怀里。
　　在他的怀抱里面，她一直都觉得是那样温暖和让人放心。

　　某一天，她收到了母亲裴氏写来的家书，淡淡的墨迹有着水渍，一看母亲就因为流泪而写下的，这让陆沉香有些揪心。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接到母亲的信件，这一次收到，已经是离开家很久以后。

　　那时那场大火让自己做出了新的选择，每每到夜深之时，都会让陆沉香想起母亲和父亲，虽然身边是熟睡的顾卿恒，但是对于她来说，对家人总是怀有一份歉疚。

　　看着母亲的来信，她才明白在自己走后家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大姐在宫中慢慢的失宠，虽没有被打入冷宫，却也和冷宫无异，三妹陆婵娟此时撑起了整个家，父亲陆观云非常思念自己，很久才整理好心情。

　　母亲的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长长的纸张当中留下了祝福，她只是写到，女儿，你前十八年都是那样的柔顺，为了自己的未来，你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我们都不怪你，只是……

　　她没再写下去，而陆沉香看着最后祝平安的话，总觉得母亲有些话没有说完。

　　但是来到这里，很多事情都无法再和过去一样拥有那样从容的步调，她必须要早睡，那封信，被她整齐的放进了自己的梳妆匣里。

　　她没有再碰那封信，但母亲的话被她深深的印在脑海里。

　　但隐隐约约的，她总觉得母亲有些欲言又止。在信上面所写的内容总让她觉得，似乎事情有一些事情母亲没有告诉她。

　　但现实而又充实的生活让她慢慢的忘记了母亲寄来的那封信，和顾卿恒的相识相知让她的生命充满了亮色，而她并不知道，关于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的命运，正在慢慢的发生转折。

　　顾卿恒不是一个木讷的，只是知道积累和学习的普通剑客。

　　其实他从岳群海最早让他夺回青玉剑和九华经闪烁的言辞就大概能够知道他内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他继承着顾家堡的一切，他不相信面对这庞大而又丰厚的财产，岳群海没有二心。

　　只是他的心太深，隐藏的太好，几乎整个顾家堡的元老都看不出来，岳群海是一个内心非常孤高的人。他如果能够爬到今天的位置，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或许只是表面上的功夫做的很好，也能让顾卿恒感觉得到，而男子并没有表现出来，两个人似乎就像是在作者沉默的角力一样，互相对峙着。

　　岳群海当然不会放弃苦心经营多年才得到的位置，他又怎么会轻易地让顾卿恒得到呢？这个小子半路杀个回马枪，轻易的因为血缘关系而得到位置，那么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只是苦了一直跟随着他的妻子燕三娘，纯真质朴的她依然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丈夫，只是这温柔的感情，似乎也已经无法维系两人之间的关系，岳群海感觉自己的内心依然有眷恋，只是这眷恋抵不过对于权利的诱惑。

　　他靠近那个地位太久了，曾经非常羡慕师傅顾羲和一统天下的霸气，使得他不由自主的追随着自己敬爱的那个人，想象着有一天能够和他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事业，甚至对于权利的渴望，已经完全超出了对于燕三娘的怜惜。

　　燕三娘也是从一些细节上发现了丈夫的变化的。

　　他和自己说话越来越心不在焉，每一次，燕三娘试着想和自己的丈夫分享最近的心情都被他毫不留情的打断。

　　他拼命地在练武场练功，开会的时候和首领和元老们的谈话也越加的霸道。语气急促，众人都很疑惑，一向彬彬有礼的他到底是怎么了，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而顾卿恒明白，自从自己拿回了属于顾家堡的东西之后就没有再见到青玉剑，那把闪烁着温润光华的剑就这样被岳群海以“兵器需要保养”为由一直独霸着，而岳群海在顾家堡的势力也不断地扩大，他不仅架空了自己的权利，还让最早跟着自己父亲一起出生入死的那批元老和自己隔离开来，顾卿恒看在眼里，没有做声。

　　因为他不想把这一切关于斗争和勾心斗角的丑恶告诉刚刚安定下来的陆沉香，他想让她就这样单纯的，快乐的在这里生活下去。

　　她是他内心最珍贵的花朵，他不忍心看到她被这些不好的情绪影响。

　　顾卿恒推开门，看到的是陆沉香温柔微笑的面庞，他走过去，紧紧的把她拥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