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笑一痴 （小道士出差日记）》顾念之

64、一世劫波尽

　　于许多人而言，这个黄昏与平时并无二致，夕阳为整个鸣沙县城镀上金红光晕，城墙在光影之中保持着苍凉缄默；同样，许多人都不曾想到，这竟是他们最后一个黄昏，最后一次见到这座军镇沐在夕阳中的模样。

　　金红的光晕里，除了夕阳的光辉，还有溅上屋墙，铺满长路的无辜者鲜血。

　　突然间，巷陌之间窜出许多持着长刀的异域商旅，一个个如同嗜血恶魔见人就砍，见人就杀，不分男女老幼，不管对方是否有还手之力，红了眼一般机械地杀。

　　受到惊吓的人群四处逃窜，但鸣沙县说是县城，实则军镇，精壮男子此刻已几乎都被集结而去搬运物资派发武器，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而这个时间出来采买东西的，又以妇女孩子为多。弱质女流与尚不足龄的孩子没有还手之力，一个个被轻而易举砍到，惨叫、哭闹、求饶都毫无用处，那些行凶者狰狞着踩踏上血泊中挣扎的身躯，举起长刀补上致命一击。

　　眼睁睁看着原本安详生活的良善百姓一个个惨死，片刻前还好好的街巷一时堕入炼狱，常羲整个人都在发抖。

　　“怎么……怎么可以……他们怎么能！！”

　　常羲颤着声音，奋力朝着人群拥来的逆向方向跑去。

　　齐雪的素白长袍也沾了血污，怔怔呆在原地，直到常羲身形如风跑过她身边她才反应回来，待看清她掌心灵光后，大惊失色：“常羲你做什么？！”

　　墨泠早已横刀出鞘，飞身而去以一人一刀阻断这一边倒的屠杀，为无辜百姓生生争出一条退路。

　　那些异域人看似没有章法胡乱砍杀，实则个个武艺高强，墨泠一己之力并未拦住多少人，反被对方兵分出的一路团团围住，与他纠缠。

　　而另一路继续追着无辜百姓而去，似乎是本着砍杀一个是一个的原则，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

　　常羲愤懑难当，双手掐诀结印，一条细长火舌自掌间蜿蜒而出，直取最近的一个异域人。

　　“取焱之咒？！”齐雪错愕，抬手凝出冰壁将之挡下，“常羲，莫要忘了你是玄门中人！”

　　玄门中人，不得以法术伤害凡人。

　　常羲不听，径自提气掠去，十指飞快的结着各种手印，一道道咒诀喃喃而出，霎时流焰纷纷而下，无不奔着那些异域人，团团围起，以火势将他们困阻住。

　　那些异域人自是不甘心往外闯，此番常羲没有一点留情，火圈越收越小，凡是欲往外冲的，无不引火烧身，惨叫连连。

　　一时间，异域人的惨叫声、受害百姓的哭喊声响在一处，竟分不清谁是谁。

　　霜雪纷扬，突如其来的寒意若久旱甘霖，一下子把火势扑灭。齐雪拂袖，失望至极：“你师父是怎么教你的？！玄门共约，你忘了么！”

　　常羲咬牙，又一条火舌抛出去：“他们是畜生！”

　　那些异域人见势不好，纷纷逃窜，避入狭窄小巷，而与墨泠缠斗的几人出手忽而变得狠辣，由先前的拖延转为置之死地。墨泠一人，如何抵得过众多高手的默契配合，渐渐不再占于上风，守多于攻了。

　　那些人杀红了眼，自己身上受了伤也不在意，只一心要杀眼前挡路之人。

　　常羲转身回去加入战局，双剑出鞘之时，便被附上了火灵之力，出招刺劈皆带火属之攻，凡人根本无法抵挡。

　　“娘——娘——”

　　嘹亮而稚嫩的声音蓦然插入，常羲动作一顿，侧目见一个七八岁孩子在满街尸首、砖石、被火焰殃及的屋舍之间奔走，一具具尸体地翻看，竟全然不顾及此时身处的危险。

　　有把刀疾飞而来，一下贯穿那孩子胸膛。

　　“不！”常羲失声，眼看着那孩子摇晃了几下身子，重重倒下去，激起血色尘灰。

　　而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常羲才看到他身后也站着一个半大孩子，阴冷无情的目光扫了眼倒下的孩子，拾起地上长刀。

　　常羲难以置信地望向杀人的孩子，不大的年纪，满是血迹却依旧清秀的脸，独独那双眼睛根本不属于一个孩子，那里面跃动的仇恨，叫人看了都遍体生寒。

　　“坏事的汉人……杀！”

　　冷冰冰的几个字从齿缝挤出，围战在墨泠身边的异域人如得号令，齐齐欺身上前不管不顾地砍杀。

　　常羲怒不可遏，抛出双剑扫开一片，同时掌心化出火球击向那孩子：“小小年纪，就这样恶毒！”

　　她身法太快，几个异域人施救不及，那孩子似乎也吓了一跳，踉跄着脚步退后。

　　在火球击中孩子前一刻，白色大袖拂过，将那火球抹去救下孩子。长刀被指力击飞，那孩子手无寸铁，被携着退开丈远。

　　“你竟生了杀心？”齐雪厉声质问，“他还是一个孩子，你这样与他们何异？！”

　　常羲热血上头，眼下被斥得清醒了些，抄回双剑遥遥指着孩子：“刚才那孩子也和你差不多大，你怎么下得去手！”

　　掌中流光回转，吹拂而过的风忽而变作霜刀冰剑悬在身侧，齐雪拉着孩子，冲着那几个不敢妄动的异域人道：“停手。”

　　顾忌着孩子安危，更忌惮这些玄之又玄的术法，异域人互相使着眼色，久久未动。

　　常羲阖目深深吸气，转身走回墨泠身边，这才发现他身上也添了几道伤口，道道深及见骨。常羲鼻尖泛酸，不言不语聚气为他疗伤。

　　墨泠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你是怒气难抑，并非心狠之人。”

　　常羲垂下首。

　　然而，谁都不曾注意到，齐雪身边的孩子目露戾气，突然抬起头，以极轻的声音道：“这位姐姐……”

　　齐雪应声低下头，下意识倾身与他平视。

　　孩子勾起唇，森冷而阴毒，猝不及防地自足腕边抽出一柄锋刃狠狠刺向齐雪脖颈。

　　“阻我者，杀！”

　　常羲闻声回头，正见一道白亮锋芒刺入齐雪颈项，血顿时将雪色衣襟染透。

　　“齐姐姐！！”

　　孩子甩开齐雪的手跑出去，以番邦语不知喊了声什么，一个异域人闪身掠过将他抱走，其余的竟在眨眼之间撤得干干净净。

　　常羲与墨泠无心再追，锋刃插在齐雪颈间，只见她唇部开合，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齐姐姐你撑着点！我、我马上替你治！很快、很快！”常羲颤抖着双手掐起疗愈咒诀为她止血，一面调动自身灵炁源源不断输入她体内。有液体控制不住地自脸颊滑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泪水正夺眶而出。

　　“来不及了。”墨泠怔怔盯着伤口，声音悲凉，“三棱刺的伤，回天乏术。”

　　“三棱刺是什么？为什么就回天乏术！”常羲抱住齐雪，输送的灵力如泥牛入海不见任何效用，急得她手足无措，“去找哥哥，这里有军医，一定还来得及！”

　　墨泠无望地闭了闭眼，扶住常羲：“三棱刺三方开刃，刺入喉间，你……可想而知。”

　　三方开刃的三棱刺如同毒蛇最为锋利的毒牙，一刺下去便是一个血窟窿，再高超的医术、再快的术法，都敌不过，体内血液流失的速度。更何况，那一刺刺在齐雪颈间，呼吸言语尽数截断，如何还有生机？

　　齐雪的身体一分分冷下去，戈壁的春风呜呜咽咽，依稀可见卷起的沙尘远远近近，夕阳斜斜吊在地平线上，猩红的光一直从云端延伸到身下，染得目之所及，尽是血色。

　　“齐姐姐……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借着渡入体内的汩汩灵息，齐雪用尽力气抬起眼皮，见那女孩泪眼朦胧的模样，淡淡笑了：“不必……伤心……”

　　“我此时终于明白……师兄苦衷……”

　　“原来……这是我的……宿命……”

　　可惜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到了，就连嘴唇无声的翕动，也渐渐微弱。

　　常羲还在拼命施疗愈术：“都是我，都怪我！我不该用法术，我不该悖逆玄门共约！我错了齐姐姐你回来好不好，你不要死，我求你！”

　　“你是……他的弟子……”明知他们听不到，齐雪还是耗费着最后的力气无声说着，“我不愿……你……天刑……见到你……我……已很高兴……”

　　“师兄……来生……还有……来生……”

　　浙东，四明洞天。

　　风过，窗外枝叶断落，毕毕剥剥的声响就如同小炉里烧着的新柴，酒温在炉上，香味正随着热气蒸腾出来。
　　舒望睁开眼，拧拧眉心，透过窗正见夕阳逐渐沉下。

　　不过小憩片刻，竟又梦到了旧事……舒望舒出口气，自嘲一笑，站起身。随着动作，置于膝上的书啪一声掉落在地，书封之上作者署名分外显眼。

　　“均竹公子……”舒望喃喃，“以梦为媒，伏隔世之缘……呵，两生人，两世缘，非要合二为一，也不过是黄粱梦破之日，多添一笔伤心罢了。”

　　苦苦执着，不若各安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