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粗鄙的娘》一粒粟

3、觉悟

　　“喂，你娘真厉害。”
　　在村口，他一露面，就有人围了上来。

　　刘刚站住，“你见我娘了？”
　　有人用震惊地声音说，“你不知道，你娘一个人把徐老大给逼退了。”

　　“是啊。”另一个小孩子接着说，“我去看了，你娘把手指头给剁了。”
　　刘刚吃了一惊，问，“我娘把那人的手指头给剁了？”

　　“什么啊，”第三个人说，“是你娘，把自己的手指头给剁了。”

　　“啊？”刘刚说不出来话了。
　　觉得手指头有些疼。
　　他的手无意识地握了握，不知道剁了一个手指头是什么感觉。
　　疼不疼？

　　“徐老大逼着你娘给钱，你娘疯劲一上来，拿着菜刀冲出来，当着徐老大那么多人的面上，把自己的手指头给剁了，那个血流的啊，止都止不住。徐老大吓得脸都白了，你娘还要接着剁的时候，他就走了。”
　　“对对，我也听见了一句话。我在门口站着，可惜没看见，但是听见徐老大说，这娘们真狠！”
　　“……”

　　刘刚头又开始昏了。
　　他娘原来是这样把人给逼退了。
　　剁手指头……

　　村里人很快就散了，被大人喊回家吃饭。
　　刘刚一个人站在村口，孤零零地吹着风。
　　他娘不在家，他没饭吃。

　　天黑透了。
　　刘刚狗一样守在村口。

　　到了深夜，有人歪歪斜斜地过来了。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刘刚却直觉那就是他娘。

　　“娘。”他跳过去。

　　那黑影一怔，“刘刚？”声音很虚弱。

　　刘刚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那么唰地流出来了。
　　“娘——”他扑上去，喔喔地哭。

　　刘刚娘给他扑的，差点跌倒，等到站稳的时候，就一脚把刘刚踹开了。
　　“死一边去，老娘还没死，你哭什么哭。”

　　刘刚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
　　“别哭了！窝囊不窝囊。”

　　刘刚憋着哭，差点呼吸不过来。

　　“吃饭了没？”他又听见他娘这么问。

　　刘刚摇摇头，忘了在黑夜里，他娘看不见。
　　但是他娘还是懂了，“没吃？”

　　刘刚哭的一抽一抽的，他娘不问，他还没觉得，这么一问，他就立刻饿了。
　　“娘，我饿了。”

　　刘刚娘转到刘刚的另一边，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出息！”说完，又开始骂人，“什么狗东西，连自己一个姓的人都不顾，还说是族长，当年不顾老的，现在老的死了，小的也不顾。”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越说越气，“干脆让老刘家老的小的死绝了算了！你们都不管，都怕惹事上身，那就这样算了！我们也不姓刘了。全当没这个人，全当不是族里的人，什么玩意！”

　　刘刚见他娘又发火了，窝在一边不敢吭声，跟着他娘一路走回家。

　　接连着过了半年，刘刚他娘那缠的鼓鼓的指头才放开。
　　刘刚偷看过，那手指头短了一截，没有指甲盖，肉光秃秃的，指头圆嘟嘟的，有些怪，干起活来，有些无意识地翘起来。
　　第二个手指头就这样空了一大截出来。

　　他娘的脾气越来越怪，有时候出去一趟，就能气的火气冲天，回来抓住刘刚就揍一顿。
　　刘刚的皮就这样揍厚实了。
　　挨打挨的多了，就有些不痛不痒。
　　以前见到他娘还有些亲热的感觉，这个时候，看见他娘就想躲着走，或者不耐烦。
　　他觉得，他娘跟村里的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

　　真正让他对他娘讨厌的时候，是他娘在村里的女生面前骂他的时候。
　　已经七岁的刘刚，开始有了自尊心。
　　但这个自尊，被他娘忽略了。

　　他想要跟着村里长得干干净净的女娃做好朋友，就整天跟着她的屁股后面转。
　　这天，刘刚出来玩，又跟着村里那个叫花儿的女孩后边，巴巴地围着她，听她指挥，学着小狗叫，到处乱跑，嘴里还叼着个破布。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刘刚看见花儿笑，自己也跟着笑。
　　他转的更加起劲，直到撞到了一个人上。

　　刘刚笑着抬头，看见他娘一双冒着火的眼睛。

　　“娘。”
　　刘刚嘴里的破布掉了出来。

　　“你还要脸不要脸？”
　　刘刚听见她这样问，接着，就被一只脚踹飞了出去。

　　“唔。”
　　刘刚翻了个跟头，被踹的胸口疼。

　　“哈哈。”
　　一阵笑声传来，刘刚向周围看看，大人小孩都指着他笑。
　　屁股上湿漉漉的。

　　“哈哈，正好撞在狗屎上！”
　　“小狗吃屎！”

　　刘刚听见他们这样议论。
　　莫名其妙的，万年不知羞的刘刚，竟然觉得有些脸红。
　　他偷偷地转头，悄悄地望了一眼花儿的方向，看见她正捂住嘴，笑得前仰后合。
　　他心里涌上来冰冷的感觉，又酸酸的难受。

　　而这些难受的感觉，在他娘又一脚踹上来的时候，转化为愤怒和怨恨。
　　“你知不知羞？会不会争点气？老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就是让你学狗叫的吗？”
　　她恶狠狠地骂。

　　刘刚听到这里，真的像狗一样，乌拉一声就窜了上来，抱住他娘的脚，一把把他娘掀翻在地，随后，在众人的哄笑中，扭头跑回了家。

　　身后，是他娘呆愣的身影，和忽然响起的哭叫声。

　　“我的天啊，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我摊上了这么个狗东西，大的要命，小的也要命啊，族里也当我们一家子是死人啊——”
　　带着哭腔，声音一个弯一个弯地拐上去，有些唱戏似的，抑扬顿挫。

　　刘刚坐在屋里黑暗的地方，沾上的狗屎早就干了，但他就是不想动。
　　他娘的哭声，让他心烦意乱，又万分不耐。
　　他想跑到他娘跟前，狠狠地对她说，“不要哭了，烦死了。”
　　但是他不敢，那里还有花儿，还有等着看大戏的村人。

　　他想起来前几天听到的一个词。
　　笑料。
　　当时他不明白，现在他却有些无师自通地懂了，他就是笑料。
　　他娘也是笑料。
　　在整个村里，他们一家人，都是笑料。

　　想起来花儿捂住嘴笑的样子，刘刚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
　　这个带着狗屎味，混上上下臭烘烘，脏兮兮的男孩子，第一次为在女生面前丢人，而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