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长歌》七月初七日

5、初见相（五）

　　刚才那位年长些的公子俯首在少年耳边说的话多少令他有些奇怪——“楼上那位公子恰似一位故人”——一是皇姐久居深宫，此次是她第一次出宫，在皇宫之外怎会出现所谓的“故人”？二是，若是皇姐所识之人，自己又怎会全无印象？

　　带着满满的好奇，少年已经站在了天符楼的雅间之内，就在那位公子商臣面前。

　　他打量着对面三人，其中一人便是救下自己的史至元，现在看时，少年才发觉此人身量奇长，高八尺有余，刚才他出手相救少年就看出他武学造诣颇深，或是武将出身，却不像一般的武夫长相粗狂，只是相貌俊朗英气逼人，虽年轻却颇有将帅之姿。少年见过不少军中将领，气度威严能出其右者少之又少，少年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史至元看年龄也不过十七八九，而另一人显然年长许多，气质也和史至元截然相反，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大概二十几岁的年纪却有三十几岁的沉稳，立在一旁不动如山，眼中有光却不似在看人，这样的人眼明心亮，面上波澜不惊难料心中在算计什么。少年觉得此人必是名谋士无疑。

　　他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多少是因为自己身边也有这样的人。

　　雍青就是这类人，不轻易叫人猜透心中所想，不过一旦获得这种人的忠诚，就不止是多了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那么简单了。

　　这两人，一文一武，恭敬地站在一人身后，此人应该就是史至元口中所说的“公子”了。

　　少年猜想这位公子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左右和皇姐一般年岁，只是身形颀长，十四五岁的光景，却已经长到了史至元的肩颈处。他容貌极佳，在三人之中当属最为秀美，只是雍容中却带着一丝阴气，偶然的眼波流转间竟叫人不寒而栗。还未成年的男子，相貌介乎少年的稚气和青年的成熟之间，好像这张脸不时在变幻着，叫人忍不住紧盯着看它，好像哪怕漏看一眼，这张脸便会变成另一幅模样。而他的脸上，还有一种少年人难有的表情，或叫沉稳，或叫捉摸不透，又时不时流露出一种轻狂之气，真是越发叫人捉摸不透。

　　这人真是皇姐所说的故人？自己当真一丝印象也没有，何况少年的记忆中不曾出现过这样貌似轻狂之人，少年胸中不禁疑惑。

　　对面的人也像自己一样，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地审视着自己，那凌厉的双眼好像要看穿他的面皮，少年有些不自在。

　　“小弟王慕云，小字凤皇，这位是家兄王慕山，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凤皇本来觉得男子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无奈这几人来历不明，也不似淹国子民，还是不要轻易透露他们的真名实姓为妙，于是便临时起意胡诌了两个名字。

　　公子商臣也同凤皇作揖，低头时掩去了嘴角的笑意，他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早已被看穿了，而是有些恶劣地想看他继续装下去，因为他觉得这样比较有意思。

　　不过，不得不说这小凤皇起的名字实在不高明。临泱城初建时选址依山傍水，水便是天符楼外浩浩汤汤的淇水，山则是城郭西北方向的云山，从这雅间的窗口望去，就是云山巍峨苍翠的连绵山峰，王慕云王慕山可是取自此处？况且他一下便报出了自己的小字，虽说鲜卑族人小名唤作凤皇、孔雀的男子大有人在，却还是太易引人联想。

　　少年看到他作揖时轻拈扇骨的手指，修长洁净，恰如玉骨一般。

　　说话间三人隔着案几坐下，仆从随侍在侧。

　　“在下长生，区区小事，公子不必记挂。”

　　他说到“长生”二字，眼神有意无意地在对面几人的脸上飘过，果真见几人面上都有及时掩过的惊讶。

　　长生乃是皇姐的封号，长生公主是淹帝长女之事至少在淹国境内无人不晓，此人名叫“长生”，或根本只是以“长生”自称，怎能简单用巧合解释？莫非，真如皇姐所说，他是以前的旧相识？不论怎么说服自己，凤皇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此二人是在下的家仆……”商臣继续，装作并未发觉他们的异样。

　　“在下史至元。”青年抱拳，只一个动作都虎虎生风，刚劲有力。

　　“赵汝言。”书生样的人却只是淡淡一语。

　　“我们主仆三人途径此地，能遇上诸位也算有缘，更何况公子方才所行仗义之举着实让在下钦佩，在下不才，也只是沾了诸位的光，也能侠义一回。”

　　“长生公子自谦了，我只是见不得人欺凌弱小，”何况在这淹国地界的皆是我的臣民，少年心想，“难得几位皆有侠义心肠，史兄武艺高强，晚生佩服，有机会真想同他好好切磋一番。”

　　少年这话是对商臣所说，也是对史至元，这话虽不免客套，但就刚才自己所见的史至元的身手，真就让他的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看商臣那双细长的眼睛，眼角稍吊，笑意吟吟，却又仿佛古井一样幽深。凤皇见他悠悠转头看了眼史至元，却没看到他背着自己向史至元使了个眼色。

　　那青年马上恭敬道，“承蒙公子抬举，若公子有此意，至元定当奉陪。”

　　“真的？太好了！”凤皇难掩激动，屁股一下有些坐不住了。其余三人却不像他此刻的心情，易戎摇头，雍青轻叹，长生公主也是偷偷忍着笑，这个傻弟弟对武学的痴迷又起来了。

　　“那是自然，只要凤皇公子不嫌我这手下愚鲁。恕在下私下揣测，在下见几位公子的相貌，敢问几位可是淹国人士？”

　　“正是。”

　　“如此真是太巧了。说实话，在下正在周游列国，今日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若能与几位结伴同行，一是帮了在下的大忙，让我尽了玩兴，再就是你二人尽可随时畅谈武学的精妙，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凤皇不失时机地试探，“公子真是第一次到淹国？”

　　“不错。说来真是可惜，若早知淹国人杰地灵，在下也真恨不得早些年便前来一游。不过，也亏得这样，在下今日才能机缘巧合之下偶遇两位公子，天意如此，真真算是缘分。”

　　商臣边说边挑眉看了两人一眼，眼中尽显风流。

　　几年前商臣在淹国当质子时，长生公主他是见过的，可叹女大十八变，比之当时，她早已从稚气的小女孩长成了眉目清明艳丽无双的少女之姿，正像原来的花骨朵儿，如今却已含苞待放，美不胜收。然而无论如何变化，她的容貌上，眉眼间却仍能看出几分当年的样子，加之几人在听到“长生”这个名号时的反应，商臣几乎可以确信这位年长些的“大公子”便是淹帝之女长生公主。

　　那么，这位小点儿的公子凤皇确实就是当年的小不点儿无疑了。可是，他为何好像不认得自己了？

　　是分别时年纪还太小吗？更令商臣困惑的是，与长生公主不同，商臣并未在他脸上看到自己所识那人的相似之处。此时再细细打量，真的全无那小不点儿的影子，哪怕是半分，无论是样貌上，还是性格上。

　　商臣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表现在脸上，他只是确定若想要弄个明白，此时须得先将人留住，过后再细细探究。玩心一旦起来了，怎么止也止不住，商臣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做一出戏戏弄戏弄这小太子。

　　正在此时，他突然感觉到雅间之外，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有几人特意屏息向里窥探。

　　怎么回事？覃狄忍的鹰犬可从未如此大胆。商臣心下惊疑，却看到史至元正向自己打眼色，看来他也注意到了。感觉外面的些微动静，人不在少数，难道不是白痴皇兄的手下？那么，不论门外的人是冲着谁来的，这戏则更是要做足了，就是不知道对面的少年是否会如愿配合自己。

　　“早听说鲜卑男子俊美超凡，美艳更比女子，长生本是不信遂也想来看个真假，今日得见才知世人不欺我也。两位公子样貌卓绝，清丽脱俗，哪里是在下以往所见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的。即便是在淹国，我想也难有旁人能胜过二位。能够遇见二位已经是长生三生有幸，若能得如此美男子相伴，在下此次真就不枉此行了，两位公子可千万成人之美啊！”

　　“公子见笑，”少年心中思揣着，此人言语轻浮，亦真亦假，所言不可全信，即便自己有心试探也不一定就能探出真假，至于皇姐的疑虑，保不齐也只是一时眼误，再者，这世上长相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

　　他偷偷看了长生公主一眼，见她却是一脸疑惑，便想现在不如就此作罢，回去再查探几人的来历才是正理，毕竟宫里头的探子都是有些手段的，更何况此三人似乎暂时也无意离开淹国。

　　于是少年微微蹙起眉头装作为难的样子，惨白的脸上表情不甚自然，“公子谬赞凤皇受不起，然而此事恐有不便，怕是要叫公子失望了。实不相瞒，我们主仆四人出来也有些时日了，今日本就打算打道回府，若不是遇上刚才那狂徒……”

　　“凤皇真要拂了在下的美意吗？”商臣直呼其名马上打断他，此话一出，显得尤为可怜兮兮，装得也太好了，且又将上身不着痕迹地向前微倾了半分。

　　“小弟当真有要事在身，还望公子见谅，今日多有不便就此别过。”

　　说着少年就想起身走人，商臣却不紧不慢地开口，“且慢！”

　　刚才少年脸上的表情已经露出了一些端倪，这张脸虽然极尽逼真，却还是被商臣看破了——这原来是张假脸！不知是哪路高手以何种材质做成了这样一张几可以假乱真的假面具，然而即便再美，却也只是一张毫无人气的的皮囊，那这假面具之下的会是伴着自己多年记忆的那个淹国小太子吗？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此时，商臣的理智似乎跑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这一点，另外，就算是为了辛苦躲在门外的那些鼠辈，他也要把这出调戏美少年的戏做足了。

　　“其实，”商臣跟着起身继续道，“刚才所说确是在下的托辞，若不是公子明察秋毫发现了长生的一点心思，在下当真是难以启齿。方才我在这天符楼上第一眼见着‘公子’，便被吸引，心中满是爱慕。长生自认向来是洒脱之人，情之所起，也并不想隐藏，求公子作伴是假，有意同两位公子结交才是真，公子难道不能遂了我这痴情人的心愿？”

　　商臣近年四处寻花问柳，早已练就了如簧巧舌和这无羞无耻的面皮，什么温言软语皆可信口拈来。这番言辞锐利刺耳语调却极度柔婉，若是他人，即便被冒犯，却也无法真的升起怒火。然而对于凤皇，却要另当别论。

　　凤皇第一次面对男子这么赤裸的示好，两人同是男儿身，莫不是他也将自己当做了女扮男装的大姑娘？还是这人有龙阳之好？还是说此人表面上衣冠楚楚，实则内里也同那朱有祥一样龌龊？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少年既尴尬，又羞恼，觉得受到了极大的冒犯。凤皇心头火起，直烧到脸上，却还处在商臣的言语所带来的震撼之中，只怒不言。

　　商臣见他呆呆地杵着，不免觉得好笑，又有几分得意，如此戏弄于眼前这个人让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

　　“在下知道眼前所见并非两位的真容，”商臣趁胜追击，眼神戏谑地不住在两人脸上身上飘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下流，可偏在这翩翩公子脸上，什么表情都能化出几分动人的风情，“两位的姿容绝对超出眼下这般，但这其中的扑朔与迷离自不必在下来揭穿，只是……”

　　凤皇岂会听不出他用《木兰诗》中的“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来暗喻皇姐身为女子却扮作男装。可是，莫非他真也将自己误当作了女子？凤皇最讨厌别人把他当大姑娘看！

　　他正自顾自气愤呢，对面的人却出其不意倾身，转瞬间那只修长的手已经到了眼前，看这架势是要去揭他脸上那张人皮面具了。

　　欺人太甚，果真是将我当作了女子！凤皇心中恨恨地怒叱一声，就要抬手去拍商臣如玉般的手，心想定要将你这姑娘家一样细嫩的手拍个稀碎，叫你尝尝本太子的厉害，看你还敢雌雄不分乱献殷勤。

　　还不待两人接上手，不知谁先带的头，电光火石间两方仆从早已持剑在手，小小的雅间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两方人马用眼神对峙着，刀剑击鞘之声还在空中回响，空气却已经紧张得彷如凝固了一般。

　　刀是易戎先拔的，他很小的时候便侍奉在凤皇身边，他将保护皇储当作自己的使命，从进宫之日起他便只知道一条行事铁则，那就是不能叫凤皇受哪怕一丝一毫的损伤。刚才让那群小人伤了太子已经叫他悔恨难当，现在又怎能容忍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在自己面前再受一点羞辱，还是一天之中连续两次。易戎此时难免有些敏感，也确实无法保持淡定。

　　对方亮了兵器且气势汹汹，随时都有扑到商臣身上的危险，史至元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青冥剑横握在手，蓄势待发。拔剑出鞘的一刻他就做好了对策，只要敌手稍动，自己便上前擒住那小公子。所谓擒贼先擒王，这主仆四人，且不论那位“大公子”，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就是这小公子，虽然轻功确实了得，应该在自己之上，但武功身手要想赶上自己恐怕要再修炼几年。那两位随从倒是能与自己一搏，虽然史至元仍有制胜的把握，但两方难免会互有损伤，这自然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拿下凤皇是史至元做出的最有利判断。青年武人思绪飞转，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看不出一丝波澜。

　　雍青却是全然不同，看着商臣的眼中有豪不掩饰的阴狠，不知在酝酿着什么，那眼神是无言而激烈的警告，置于这眼神之下的人，若稍微缺乏定力，都会产生即将被一层层生吞活剥的恐惧，奈何商臣根本就不在意他的警告，仍淡然地笑看着凤皇，只是那只手已经有所收敛，停在半空。

　　一时间，内室静的可怕，落针可闻。

　　紧张的气氛反而让凤皇冷静不少，他直觉此时兵戎相见未免太过小题大作，对面几人毕竟不是朱有祥那样的市井之徒，皆是有理可讲之人，况且真要动上手了，自己这方不一定就能讨上好。

　　凤皇刚提起的气稍稍缓下一些，他轻轻一笑道，“今日你我萍水相逢又一同教训了那朱有祥，我俩不但有缘，小弟更是赞许公子的侠义心肠，自然也愿同公子结交。只是公子或许有所不知，我教训那猪头祥，不仅因其欺凌弱小，也因其有眼不识泰山，竟错将戎装作花黄，公子必然非朱有祥之流，心明眼亮，也不会与他犯同样的错误。公子且叫史兄收起手中宝剑，我也并不想动这干戈。”

　　商臣早已收回了手，也笑道，“是在下失礼在先，易兄忠心护主乃是本分，不如我们都放下武器。既然凤皇公子今日有所不便，我也不再强人所难，他日有缘，公子可别再拒我于千里之外……”

　　“那是自然，告辞。”

　　三人护着长生公主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却不想就在他们快到门口的时候，雅间的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几个蒙面人破门而入，带头的人一声令下，四五个彪形大汉便蜂拥而上，凤皇他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他们一掌打晕长生公主，扛起人就冲出了房门。

　　一切发生得太快，凤皇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埋伏，一瞬的震惊之后，他回身狠狠瞪了商臣一眼，也紧随其后冲了出去，把一脸冤枉的商臣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