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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凤凰佩(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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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之芳回到后厢,先去给母亲请了安。
穆府庭院格局庞大,结构复杂,顾氏和其他女眷一样住在后苑,这里消息闭塞,就算前苑闹翻了天,没有下人回报也无从知道前方景况。顾氏母子二人在这府里,除了一两个贴身的丫鬟,根本无人将她们当做真正的主子,穆之芳回府的事必然也没有人通报她。
月余未见,顾氏因为整日担忧,人形消瘦,眼眶都陷进去了几分。穆之芳见了,心内后悔不已,感慨自己不孝,连累了娘亲。顾氏虽然面带忧愁,却仍然不掩她的美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看起来和穆文先相差应该不止两轮。穆之芳的面相多是随了他母亲,有种江南女子的清婉。
一见穆之芳,顾氏的脸上马上有了神采,像是房里点起的灯烛,看得穆之芳十分温暖。
“娘。”
“回来啦……”
再次见到穆之芳,顾氏自是悲喜交加情难自抑,声音颤抖着从窗前起身,迎着进门来的穆之芳,轻轻拖住他就要跪下的身躯,眼中是担忧消失后一个母亲的温柔。
“娘,之芳不懂事,无端让娘亲操心,是儿子错了。”
“回来就好,芳儿……苦了你了。”
儿子平安归来,原本的忧虑全都一扫而空,母子俩抱作一团表达思念。顾氏不似一般女子,没有声泪俱下的哭诉,好像儿子归家的那一刻一切便已经过去,仿佛之前的忧心和煎熬都不曾有过。顾氏抚摸自己儿子的脸颊,觉得比之前更是瘦弱了不少,想必在外吃了不少苦,说不出的心疼,更加舍不得责备他。
母子重逢,虽分别的时日不长,心中却都是感慨万千。
穆之芳将他在外的情况大致说了,不过自然有意忽略了自己差点丧命的惊险,顾氏只默默听着,不时摇头,听到难过处只能在心中暗自叹息。
“娘亲,你一定想不到之芳今日遇到了谁,之芳见到了当今太子。”
“你说何人?”
穆之芳讲到凤皇时,顾氏竟难得地看到儿子的脸上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太子殿下……今日幸得殿下出手相助……现下他就住在府里。”
“娘,之芳有一事与娘亲商量……”
“芳儿尽管说。”
“殿下想让芳儿入宫侍读。”
穆之芳说得小心翼翼,却眼见着母亲一点点沉默了。顾氏心中不住打鼓,这不是件小事,甚至可以说是件决定他们母子日后命途的大事。一方面,入宫常伴太子左右多少能够改变母子俩在这穆府中的处境,至少可以让穆之芳远离府内人的讥笑欺凌,可另一方面,穆之芳极有可能刚出火坑又入险境——深宫大内的勾心斗角不是这区区穆府所能相比的,虽然当朝并无皇位之争,然但凡涉及政治与权力,必然无法寻常对之。顾氏知道穆之芳天性纯良,恐怕难以在帝王之侧轻松立足。
然而她不能自私阻了儿子的前程,却也必须将其间利弊一一陈清,顾氏沉默片刻道,“你父亲怎么说?”
“父亲?父亲没说什么,他同意了。”
顾氏叹了口气,“能得太子垂青这是好事,然而宫中更多的是身不由己权力之争,他日太子登基,你若入了官场便更是尔虞我诈奸计阴谋,芳儿你生性善良,娘亲怕你在宫中吃亏受罪……”
“娘请放心,太子殿下……是好人,而且之芳会小心行事,不会叫自己以身犯险。”
看穆之芳的表情,顾氏有些奇怪,“你好像很喜欢那个小太子?”
穆之芳沉默以对算作默认。
顾氏倒有了些许欣慰,“罢了,芳儿的事……芳儿自己做主就是。”
“谢娘亲。”
穆之芳又将晚上穆府门口发生的事与顾氏说了一遍,穆之远平日目中无人嚣张跋扈得很,对顾氏这个长辈也从来没有半分恭敬,今日算是终于吃到了苦头,想他应该能有几日消停了。穆之芳的描述没有绘声绘色,语调平静如流水,即便是这样大快人心的事,也好像与他并无相干,仍保持他一贯的淡漠。
“芳儿……”顾氏打断他。
穆之芳停下看她,以为顾氏有什么话要说,等了片刻,顾氏才轻轻抬手抚着他乌黑的青丝,他的脸庞雪一样白,眉眼间尽是自己的影子,顾氏突然有感而发。
“芳儿,是娘对不起你……”
“你跟着娘,在这穆府中受尽别人的白眼,娘受苦无所谓,毕竟对他们来说娘只是个外人,可你不一样,同样是穆家的公子,却因为我的身份让你也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是娘有愧于你。”
“娘亲快别这么说,之芳不觉得苦……”
“乖孩子,你一直都是个乖巧懂事的,从来也没有过怨恨,娘很高兴。娘更高兴你如今已经长成了男子汉,能够有所担当,比起成日欺负你的几个兄弟,你要早熟太多,虽是逆境强逼人低头,但你懂得四处忍让,也是保护自己的手段,娘以你为傲。”
“如今你得到太子殿下的赏识,虽不见得就是好事一件,却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娘是真的不舍得你入宫,然而皇命难违,宫中更不比府里,凡事一定要加倍小心,冷静行事,低调做人,以免招惹灾祸……”顾氏又忍不住叮嘱了几句。
“是。”
顾氏看着他清冷的面容,面对被逼得有些少年老成的儿子,心中满是心疼和一股早到的不舍。
“你记住,娘亲不求什么荣华富贵,母凭子贵,娘亲只要你平平安安,一生喜乐,你明白吗?”
“之芳明白。”
顾氏点了点头,对于这个小太子的事,顾氏久居深闺自然无从知晓,但是她还是相信穆之芳的判断,儿子虽小,却已经有了能够明辨是非分清善恶的成熟心智,所以,既然他已经认定了那小太子的为人,至少顾氏不用担心他会受到来自太子的迫害,反而更有可能,这小太子是能保护他的。
其实,更让顾氏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既然你早已经有所决定,日后就一定要尽心侍奉殿下,”顾氏道,“娘亲之前给你的那枚指环呢,可还带在身边呢?”
“在呢,”穆之芳从怀中取出他视若珍宝的那枚指环,险些就在落水的时候遗失了,好在自己即便在快窒息的一刻仍死死地抓住它,对于濒死时的感受,他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才真的感到心有余悸。
“之芳听娘亲的吩咐,一直都妥善保管着呢。”
在穆之芳的掌心,躺着的就是那枚指环。说是指环却只有小孩儿的拇指大小,若要为成年人佩戴,恐怕只能戴到尾指上,还须得是只极其纤细的手。穆之芳年岁还小,手指又是极细瘦的,所以将将能戴在食指上,等他再长大一些恐怕也再无法。这样一想,这指环也许并非一个简单的装饰品。
再看这指环的材质,通而不透,红而不艳,非石非金,却又兼有金与石的特点,色泽鲜亮如一块烧红的火炭,似一炉融化的铁水,看着直觉滚烫,触手却是冰凉,感官极是矛盾诡异。指环的一面有一些看似雕刻的花纹,浑然天成毫无突兀之感,与其说是后来刻上去的,倒更像指环铸成时便已然在上面了。
穆之芳记得母亲曾说过那是“戒忘”二字,但是到底是何时、哪里的文字,已经无从考证,只是因这字,指环便名曰“戒忘”,也是最早铸成这物件的人偷懒取巧。
这指环的名字便是穆之芳对它唯一的认识,其他的却一无所知。
顾氏看着那枚红艳得诡异的指环突然开口道,“娘要你好生保管是因为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物,芳儿却还不知道它的来历,娘亲也未曾告诉过你。”
“芳儿,你小时候问过娘亲的……可记得娘曾告诉过你,娘是从何处来?”
“江南。”
“江南……”顾氏点头好像陷入了回忆,却又马上跳脱出来,“娘亲只和你说了个大概,从未和你提过我们真正的来历,现在,娘亲要将你的身世告诉你,你千万铭记在心。”
“……”
“娘亲不要你寻宗问祖,只想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族源来历。”
“娘亲,那是之芳幼时无知,现在儿子已经不想知道了。”
“不,你应该知道,你需要知道……”顾氏一脸坚定,“其实我们家……是覃国信阳顾家。”
“覃国?”
“不错。”
穆之芳有些讶异,关于自己的身世,小时候他也有过好奇,因为母亲与府里其他的夫人姨娘不同,母亲不是鲜卑人,自己也不是纯正的鲜卑血统,更有下人私下里传自己并不是穆文先的儿子。虽然知道这些蜚短流长定是无聊之人散播的,然而他不免有疑问,所以总问娘亲自己的身世。然而顾氏每次都闭口不谈,久了之后,穆之芳也就不再提起,他是怕惹得母亲忆及往事,又徒增伤感。
如今顾氏竟然自己提起,穆之芳本已没有小时那般好奇了,却也难免想要弄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我一直以为……可娘说过娘是江南人……”
“这其中有许多曲折荆棘,不说也罢,但是有两点是娘亲要你记住的,其一,你是顾家的传人这点毋庸置疑,而顾家自古以来有祖训……”顾氏取过穆之芳手中的指环,“‘赤帝施化,百世戒忘’,这枚‘戒忘’在顾家开宗时便到我们先祖的手上了,传说是火神所铸,所谓‘戒忘’便是告诫顾家子孙莫要忘了自己与神明定下的契约,这枚指环便是信物。”
“我们顾氏一族世代供奉火神赤帝,火主荣盛,因而顾家一直以来繁荣鼎盛,直到娘这一代才突然败落。按照上面铭文所说,供奉应当持续百世,身为顾家子孙,芳儿也不要忘记先祖遗训,违背神祇之意,恐要遭受天谴,有朝一日你还要将它传给你的儿孙,记住了吗?”
穆之芳不明白为何顾氏对此笃信不疑,他觉得鬼神之说不可尽信,顾氏所言神乎其神,既然如此,为何他们顾家会家道中落,以致于如今落魄到这番田地,难道是因为不再受火神的保佑,还是说顾家几代之后没了敬畏之心,于是乎受到了神明的惩罚。如此看来,这路神仙当真小器,不拜也罢。
“娘……子不语怪力乱神,神明之事也仅是上古传说,并无实证……”
“不,你不明白,娘也不是叫你现在便深信,毕竟你未有过经历,但若他日你遇见与娘亲今日所言看似有所关联的事情,或是有神明授意,定要听其命,助其行,不可违逆于它,谨记‘戒忘’。你千万答应娘亲会记住娘的话,你说。”顾氏渐渐有些激动起来。
见母亲如此执着,穆之芳无奈,只道记下了。
顾氏这才稍微宽了心,她原也是不信,然而顾家的经历却让她不得不信,且种种迹象恐怕只用巧合也是解释不通的,就比如这小太子的事。
淹国拓跋氏之族源乃鲜卑一族,据传鲜卑来自东夷国,是上古重黎祝融的后代,而祝融便是上古的火神。顾氏一族所侍奉的火神不知是否便是此神,然将诸般迹象相联系,顾氏直觉得拓跋皇室与顾家应有撇不清的干系。
顾氏流传了几代之后便不再尽心侍奉神明了,故而有了后来的变故,或许就是命运将他们指向了这片异国的土地,要他们重新拾起远古的训诫,继续履行契约。原来上天冥冥中自有它的安排,无人能够逃脱,几代受了天恩的顾家更是无从摆脱。穆之芳与小太子的相遇也许不只是一种缘分,她更觉得是终究要到来的宿命。
然而顾氏不希望穆之芳被什么无谓的宿命所束缚,况且,若自己错了呢?或许她的猜测本就是一种妄想,只不过是太多的阴差阳错让她变得茫然多疑了,总之,她一方面要穆之芳对顾氏与火神之约有所警惕,同时又不想让穆之芳陷入太深,她只能模棱两可。
“记下就好,这第二就是,”顾氏眼中有些闪烁,“既然跟了太子殿下,就要尽你所能辅佐,不要有所懒怠,不要辜负太子对你的赏识。”
“嗯。”穆之芳应诺,但总觉得顾氏今日有些神经紧张,或许是因为自己离家的缘故?他悔恨自己不该将一个伤心的母亲逼得心神疲惫,然而什么火神之约,穆之芳是不信的,若真有此事,供奉百世,又何时是头?当时的契约又是什么?何时才是兑现之日?穆之芳摇摇头,发现自己也疑神疑鬼起来。
母子俩又说了些话,两人都有些疲惫,顾氏才叫穆之芳快回房里歇息。
“晚了,娘亲也请早些歇下,之芳回去了。”
顾氏应了。
“芳儿!”穆之芳已经走到厢房门口了,顾氏似还有话要说,嘴皮动了几动最后却道,“夜里凉,多添件衣裳。”
穆之芳看着母亲明显的不舍,心中亦是惆怅,幽幽地点着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