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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凤凰佩(十二) ...

  •   要找城东的穆家一点也不难,凤皇他们到达时已经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照着这豪宅大院,把院墙的砖瓦照得格外精致。月色下,艳丽的琉璃瓦流光溢彩,走兽挑角亦轮廓分明。

      临泱穆府的确气派。穆家宗族庞大,为容纳不断增多的主家和分支人口,穆府不断扩建时常修缮,形制大有赶超王府之势,皇帝却睁只眼闭只眼,恐怕也只有穆文先这样的权臣才得以有如此殊荣。

      主人家如此声势显赫,仆人也面上有光,各个昂首挺胸,气势逼人。

      “什么人!”

      见一行人近到院前,其中一个守卫远远地便轻喝一声走下台阶来。穆之芳冷冷地抬头让他看清自己的脸,却看也不看那守卫。那人看到穆之芳的脸,登时有些惊慌。见到自家小主子心生畏惧,此为人之常情,然而让众人不解的是,短暂的惊讶过后,这守卫马上又换回了先前的态度,那语气仿佛公事公办一般,竟无半点恭敬。

      “是小公子回来了,小人这就去通报。” 那人道。

      这又是什么情况,主人回来了还要经过下人通报才能进自己家门?

      守卫又看正纳闷的其余几人,见几人皆是仪表堂堂相貌出众,故而不敢过于怠慢,却又是仗势惯了的难以放下他贵族豪府看家护院守卫头领的身段,加之又是穆之芳带来的,估摸着身份不会比他穆府显赫,遂问道,“这几位又是何人?”

      那语气中是真真切切的疑问,易戎最是冲动,容不得别人对他家主人有半点不敬,“放肆!我们的身份岂是容得你来质疑的……”

      凤皇马上抬手制止他,笑道,“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人,你自去通报便是。”

      那守卫被易戎的气势震住,这回多少确定了这伙人怕是来头不小,也不再多问,匆匆看了一眼便折返进了府里。凤皇虽扯着笑,但他对那人看穆之芳的眼神很是不满,因为那目光中仅有鄙夷和不屑,完全没有身为下属该有的恭敬,他忍不住又看静静站在一旁的穆之芳,可他却仍是表情冷漠,也不恼怒,好似习以为常。

      过了许久,府里出来一个人,年纪大概与易戎相仿,脸青目白,带着一股子傲气,与穆之芳的清冷秀丽孑然不同。那人还未走到跟前就已经开口了,言语中不无冷嘲热讽,难听得很。

      “终于舍得回来了?不过说你几句便离家出走,你就那么金贵了?瞪什么瞪!本就是野狗,还说不得你了?就算我穆府养条狗,也知天天摇着尾巴在主人面前讨讨好,你倒好,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真叫我好——找哇,害得我无端被父亲教训一通,还真不如养条狗……”

      “现在怎么又知道回来了,外面混不下去了?你这猪狗一样的人,不是更适合外面下民一样的活法吗,怎混成这么个德行,亏得我还特意嘱咐朋友关照你。”

      “诶,就是那朱家的公子,你不会不认得。呵呵,你可别说哥哥不懂得疼你啊……”说到此处,那男子脸色突然尖厉起来,“待会儿父亲面前小心说话,否则……看我不……”说着做了个抬拳要打的假动作以此来威胁对方。

      穆之芳双拳紧握,动也不动,却能听到他指关节咔嚓作响。

      看到一声不吭的穆之芳,那人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诶,怎么回事儿,哑巴啦,久不在府里住,终于傻了?回个话也不会了?一点规矩也不懂,野狗就是野狗……”

      当时的凤皇正和长生欣赏着院外横立的琉璃照壁,上刻五彩云龙,或拨风弄雨,或互戏宝珠,或腾云欲飞,各具姿态,栩栩如生,让人心生赞叹。她们面墙而立背对着来人,未见其人,却听得满耳的污言秽语,极尽尖酸,两人都不禁眉头紧皱。

      凤皇转身,脸上是难有的威严。

      他淡淡瞟了一眼那人,他的身后跟着刚才的守卫,此时躬身俯首甚是恭顺,与先前对待另一个主人时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由此可知这年轻人在府里定是说得上话的。少爷归家,仆人不去通报家主,却只唤来了这个人,加之此人刚才的一番话,凤皇已经有了判断:要说欺负穆之芳,这两人必有一份。

      凤皇所想正是,此人乃穆文先第八子,穆之芳的四哥穆之远。

      穆之远话还未说完,就注意到一边的四人,待到凤皇转过身来,他立即噤了声,瞳孔急剧收缩,也收了他高高抬起的下巴,躬身弯腰,仿佛见到了什么令人生畏的东西。

      其实他的反应完全出自一种本能的敬畏,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让他仰慕已久的人,每每有机会跟随父亲进宫,他总期望能够见着他,即便只是远远地看着,自己也卑微地仰慕着的人,因为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上神的宠儿。

      然而令穆之远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太子殿下会半夜驾临,还跟……跟那烂泥一样的穆之芳一起。这穆之芳,在外不过游荡几日,便搞得像个乞丐似的,不要污了太子殿下的慧眼,待会必要好好教训他。

      然而此时容不得穆之远再多想,他忙道,“不知太子殿下深夜驾临,有失远迎,小人罪该万死。”

      此人一看到自己,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反应之迅速真叫凤皇胆颤,恐怕连他身后的那名守卫也难以望其项背。凤皇只道有其仆必有其主,然而有其父却未必有其子,此人如此长于攀高结贵,以穆之芳的心性,怕是不愿对他趋炎附势,看人眉睫,才会受他排挤。心念电转间,凤皇对此人的厌恶又添了几分。

      凤皇沉声道,“你是有罪,只是恐怕还不知道自己要因何获罪。”

      “这……”

      易戎的火爆脾气早已上来了,忍不住喝问,“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太子面前口出污言,不怕坏了我们殿下的耳朵!”

      那穆之远看着英武强势,却是个外强中干的,一听自己要被问罪,再看易戎那气势汹汹的样子,顿时腿软就差当场跪倒在地,“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小人穆之远,不过是同弟弟说几句玩、玩笑话……玩笑而已,玩笑而已……”穆之远牵强陪笑,额上的汗都下来了。

      “此等玩笑也未免太不高明,”凤皇冷冷道,意指他的解释过于牵强,一点也不高明,“听闻穆老先生见识广博,学富五车,竟不知如何教养出这样的儿子。”

      说完,凤皇鼻中一声冷哼,已经径自朝府内去了,只留下还在门口瑟瑟发抖的穆之远。

      那守卫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见大事不妙,早就乘刚才的空隙前去内院通报。凤皇见那穆之远被吓得语无伦次,也不敢再跟过来了,偷偷对着易戎使眼色,易戎自然会意,那是夸自己刚才配合得好呢,跟着做了个鬼脸表示心领神会。

      穆之芳见这主仆二人在那眉来眼去的,贵为太子也没个正形,不禁心内好笑,刚才的不快也随着烟消云散。

      凤皇本不想惊扰穆老,然而经过刚才对穆之远的一通下马威,那守卫必定已将“大事不好”的消息报至内院,现下要想对自己的来访秘而不宣已是不可能。

      府里的人本就还未全部歇下,太子爷大驾光临,府内一干人等全都不敢怠慢,顿时整个穆府灯火通明。回廊上掌起的灯将偌大个穆府照得恰似白昼,只在远处院落的角落里影影绰绰,提醒众人此时已是就寝安歇的时候。

      穆文先一身朝服急急来迎,即便是慌乱中也是穿戴齐整,先始也是“未知太子殿下大驾,微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云云,与穆之远颇为一致,凤皇想那穆之远这点还是随了他的老父亲,难怪总把“罪该万死”挂在嘴边。穆文先后将凤皇等人引致前厅,就座看茶,伺候打点的丫鬟小厮进进出出好不忙碌却也井然有序。

      凤皇和长生在上座,穆文先站在厅下不断拿眼瞥长生,凤皇注意到了便说,“皇姐出宫之事不宜对外宣扬,还望穆老守口如瓶。”

      “是是,那是自然。”穆文先忙应诺。

      穆文先纵横官场已有四十余年,自他父亲在朝中当官之时他便耳濡目染,自是个老谋深算的,此时他可巴不得当自己是瞎的。

      后宫本不应随意出入宫闱,如今这长公主却随太子深夜造访,宫中女眷的容貌被人看了去事小,连累了他府中的一干老小事大,更何况是深受皇帝宠爱还待字闺中的长生公主,要是到时皇上深究起来自己岂不无故受了牵连。

      长公主的事暂且不论,那凤皇小太子也是,虽行事作风清正稳直,十来岁的年纪便已初显帝王之风,在朝中风评甚佳。但毕竟年少,难免小孩心性,虽不至任性妄为,偶尔也还是要调皮捣蛋几回。这小皇子的刁钻古怪自己是见过的,又听说刚在门外教训了自己的儿子,这回不知是否要教训老子。

      看来这姐弟二人此来是祸非福,只求不要真给穆府招来什么灾祸才好。现在也只能将他们当作上宾好生招待着,且盼他们明天一早滚蛋走人就是。

      这边穆文先在心里正边打鼓边盘算呢,凤皇他们却在一旁悠悠品着茶,好像并不像穆文先想得这般复杂,态度真叫人揣摩不透。

      穆文先望了望同样立于厅下的穆之芳,终于找到了话头,于是缓缓开口道,“小子给太子殿下添了麻烦,是老夫有失管教,还请殿下莫要怪罪。”老头中气十足,没有一点儿已到花甲之年的样子。

      凤皇放下茶盏摆了摆手,“穆伯伯何出此言。我们也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之芳,其中确也有些波折,然而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之芳小心恭谨,性情温良,与我十分投缘,本太子甚是喜爱,一问之下,竟然是穆家的公子,遂将他送回到府上。不愧是名门世家,颇有穆伯伯的风范。再者,我们出宫也有些时日,一直想到穆伯伯府上登门拜访,连夜造访才是真的给穆伯伯添了麻烦,还请穆伯伯不要赶凤皇才是。”

      凤皇左一声穆伯伯右一声穆伯伯,把个老头的心都叫软了,颇为受用。

      这一声伯伯,穆文先并非受不起。穆家与拓跋家本就同出一源,祖辈几代都为淹国立下功勋,穆文先又是朝中老臣,连皇帝都要敬他几分,凤皇虽身为皇子,保有一份敬重之心也是必要,善待臣下亦是为收拢人心。

      穆文先虽心内得意,但嘴上还是道,“岂敢岂敢。殿下大驾光临,实在令舍下蓬荜生辉。小儿能获太子赏识,更是之芳的福气,也是微臣身为人父的光荣。”

      凤皇又将穆之芳在外被奸人所害,自己如何巧遇随即救下他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把穆文先是听得脸上一时青白,一时阴沉,还未听全呢便俯首跪拜道:

      “太子救小儿性命,此乃再造之恩,老臣不知何以为报。之芳,还不过来谢过殿下!”

      穆之芳像是蛮顺从,起身跪下行礼,淡淡开口道,“谢殿下。”

      “多谢的话早已说过,穆伯伯无需在意。穆伯伯教导有方,使得之芳颇有些真知灼见,故凤皇想着收他入宫侍读,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皆是始料未及。这小太子行事真是太过突然而随性。

      “这……不瞒太子,小儿虽略通诗书,却甚少与外人接触,更不懂得宫中规矩,怕无意中冒犯了殿下……知子莫若父,微臣恐之芳难以担此大任。”凤皇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间搞得穆文先一头雾水。

      见穆文先有所顾虑,凤皇也看出这老头在担心什么。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帝只有凤皇一子,自然是由他继承大统,做了太子的侍读,日后太子即位,其亲信随从必然也是飞黄腾达。这样的机会,是多少部族大人家的子弟梦寐以求的。然而伴君终究如伴虎,自己这个小儿子本就不是个会讨人喜欢的,再加上太子小孩子心性,在宫中侍奉,倘若不小心有个行差踏错,或惹得主上不高兴了,恐要连累了穆家。

      两相权衡,穆文先这老谋深算的主儿还是决定委婉拒绝,毕竟自己几个稍年长的儿子已经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并不一定非得将每个儿子都送入宫中。

      穆文先阅人无数,对自己的几个孩子当然知之甚深,能否有幸效忠皇室,全凭个人资质。就像他的八儿子之远,只能说资质平庸,虽自己几次试着带他了解宫中事务,却也渐渐发觉他器小志骄,才疏志广,很难像他几位兄长一般有所作为。

      至于穆之芳,由于他母亲的出身,自己对他便更不如其他孩子上心,能否进得宫中,穆文先本是觉得可有可无,然而出于对这个儿子的不放心,便更倾向于婉拒太子的好意。

      “穆伯伯必是舍不得之芳远离父母身边,其实好办,我让他定时回家看望就是,况且穆伯伯也经常入宫,又何愁见不上面呢。”

      凤皇说得善解人意,脸上却毫不掩饰失望,故意叫人看得不忍再拒绝他,见穆老脸上已有了些松动,他又再接再厉道,“父皇有幸,可得穆老这样的贤臣辅佐。凤皇年纪尚小,不懂朝政大事,且又贪玩成性,若能有个年纪相仿的人在旁督促,也不至于使我玩物丧志荒废了学业,”

      最后凤皇又抛出杀手锏,长叹口气续道,“若多年之后,凤皇仍是不学无术,岂不是害了淹国社稷……”

      “哎,不过这也只是凤皇的一些私心,若穆伯伯觉得为难,此事便容后再议。”

      太子既然都搬出国家社稷了,给穆文先扣了顶这么大的帽子,老头觉得自己要是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了,便道,“是微臣糊涂,一切全凭太子意思。”

      “如此甚好,不过也得问问之芳的意思。穆之芳……”

      “小人在。”

      “你可愿随我入宫?”

      凤皇此问虽是征求对方意见,却已然料定他会同意,故而十分笃定。

      “之芳遵命。”

      “太好了,”凤皇心中欢喜终于难掩激动笑了起来,眼中灿若星辰,仿佛得了件宝贝,“待我回宫后向父皇禀报了便遣人来接你。”

      穆之芳原以为这小太子先前所说要替自己一改命运只是童言无忌,最多是个荒诞的承诺,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却以这种方式兑现得这么快,他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从一见穆文先,凤皇说话都是捡着说,应是为了保护自己。自己离家出走的事,父亲恐怕未必放在心上,然而,他仍是感激凤皇没有当面说出两次遇见时自己的困窘。看他这般考虑周全能言善辩的,哪里是不学无术贪玩任性的样子。

      除了母亲,从未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感觉。他接触的每个人都将他视若无物,即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尚且如此,而这个刚认识不久,仅有两面之缘的人,身份尊贵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然如此用心。

      穆之芳终于想试着接纳除母亲外的另一个人,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待在此人身边的情景,不由神游天外。

      凤皇却话锋一转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方才在院门外,我们遇见的一个年轻人,可也是穆家子弟?”

      穆文先心中咯噔一下,之前小太子一声声“穆伯伯”还把老头叫得倍感亲切,不由得松了口气,可最终还是提及自己那个不肖的儿子。下人通报后,穆文先早知道他冒犯主上,这罪过怕是逃不掉,忙道,“确是微臣之子穆之远,不懂规矩,污了太子圣听,请太子降罪。”

      “穆伯伯不必紧张,我见他年岁不大,应也不是有心之失。高门大族的公子,难免骄傲自恃,只不过,也未免太骄横了些。虽然年纪轻,看着却也比之芳年长几岁吧,没有之清大哥的沉稳自持也就罢了,竟也赶不上之芳的稳重淡然,怕是平日里总被人惯着宠着,更可能受了下人不好的影响,不仅失了礼数,还失了身份。臣子的家事凤皇本不应该插嘴,不过,为了穆家着想,穆伯伯还是应该多加管教,让他静心多向他长兄学习,也免得给弟妹树了坏榜样。”

      凤皇虽语气平淡,却听得穆文先惊出一身冷汗,点头如捣蒜,“是是,太子对臣下关怀备至,微臣受宠若惊。微臣众多子女之中,确属之清最为成熟老练,要说稳重大方,有礼有节,无人能出其右。之远平日里确被骄纵惯了,老夫定当好生训诫。”

      “嗯,”凤皇看起来很满意了,动了动脖子道,“大家都乏了,就各自歇息吧。”

      “是,微臣早已安排妥当,请两位殿下随下人前去厢房。”

      穆文先送走了凤皇他们,如临大赦,他也不想再同穆之芳追究出走之事,毕竟没任何意义,遂只交代了几句要好生伺候太子云云,便让他下去歇息。

      穆之远可就讨不着好了,被他老爹叫进房里,连夜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

      穆文先发了怒,穆之远再胡闹也不敢顶一字半句,只得耷拉着脑袋忍着骂,心中却是不服的很。等老头子气消了,穆之远已是憋得窝囊,把这仇全算在了穆之芳头上,加之太子对穆之芳的赏识,他对穆之芳更是比之前还要嫉恨交加。

      穆府的灯火渐次熄灭,黑夜逐渐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而穆之远的心内却像是一鼎烧沸的热水,他已经盘算着这次再怎么好好教训他一番。

      走在回房的路上,穆之远咬牙切齿,“穆之芳,若不除你,难平我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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