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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凤凰佩(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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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皇笑着褪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下露出的是少年的惊世容颜。
“戴了这几日,真是憋得慌。”他一边向雍青埋怨,一边随手将那张假脸一扔看向愈发呆愣的顾之芳,眼含笑意。
顾之芳得承认,那是他见过最美的面容,这世上的一切美好都无法形容他的美,更无法媲美他的容貌。他的美丽让人惊叹,那种美,是纯净中带着一股凄艳,还有一种天生的尊贵。有一刹那,他仿佛觉得那是天神临凡,他都要怀疑是否这迷人的月色朦胧了他的双眼,因为,那微笑着的少年比这月色还要迷人,尤其是他的眼睛,清澈得像是天池里的水。
顾之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莫不是真的看到了天神?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你……你是凤皇太子?”
“哦?你竟然认得我?”
“不,顾之芳一介草民,怎会认得当朝太子。”
他的眼神坦诚、坚定、不卑不亢,但显然是在极力否认。凤皇见他明知自己的身份却仍是冷着一张脸,好像完全不为所动,如此定力,一点也不像一个常年风餐露宿孤苦无依以乞食为生的小乞儿,也不像他自己所说只是“一介草民”,且看他的举止和谈吐,倒像是世家大族的公子。
对着这个软硬不吃的冷面人,凤皇突然升起了要戏弄他一番的念头,“那现在你认得我了。我是太子,你们全是我的子民,我就是你的父母,孩子不认得自己的父母,岂非不孝?”
“你还不是皇上……”
“那我便是你的兄弟,连自己的兄弟都不认,便是不悌。”
“孝悌二字只对父母尊长,太子年十二,之芳已十而有三,比太子虚长一岁,便不知‘悌’为何物。”
凤皇吃惊这瘦弱的少年竟比自己还年长,也知他笑自己长幼不分,却不恼怒,反正他已入了自己的套,于是乘机追问,“饶是如此,你还要说不认得我?若是普通白民,知道我小字的本就寥寥可数,更不要说清楚我的年纪了。”
顾之芳知道自己已经被他绕进去了,也不再强辩,“那又如何……”
“现在知与不知都无甚所谓,”凤皇突然收起笑脸变得严肃起来,“待我将来当了皇帝,我会让所有人认得我,我要让我的臣民因我的施政而受惠,届时你再看看这天下,是否有了公道和正义。你不敢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可以帮你,这就当做你我之间的约定,怎样?”
顾之芳看他说得句句认真,不像先前一般是玩笑话,只道“随你的便,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我自有我的去处,不用你们多管闲事。”
易戎实在看不下去了,心想我们太子爷我们时时都哄着宠着,哪容你这刁民几次三番地无礼,越想越气愤,越想越觉得自己主子不值当,随即发飙,“你这人也忒无礼,要走便走没人留你,白救了你,连谢谢也不说一声。”
“易戎,别在意这种小事。小兄弟,”凤皇突然又意识到对方比自己稍年长一些,还是改口道,“小,小芳……你是哪人?”
“……”
“你姓顾……淹国并无顾姓人家,你可是来自江南?家中还有什么人?”
“我母家姓顾。”
凤皇想他许是家道中落,来淹国投奔亲友,或许路上又遇到什么变故才剩的孤身一人只能流落街头,这样一来,他的高雅谈吐和狼狈相之间的矛盾便解释得通了。这么一想,凤皇觉得自己的猜测十分有道理,忍不住有些佩服自己。
顾之芳见他一脸揣测模样却平静道出自己的来历,轻易便打破了凤皇的结论,“你定是以为我家中出了什么变故,才来淹国投奔,我母亲确实生在江南,但我家里好好的,是临泱城穆家。”
“穆家……你是穆老的家人!”
顾之芳所说的穆家别无他人,应是穆文先家。凤皇又细细看了顾之芳几眼,真是难以置信,穆文先是朝中重臣,又是贵族,家大业大,谁能想到一个“小乞儿”会与穆家扯上关系呢。
是穆文先之子吗?穆家人丁兴旺,可不曾听说有这个年纪的儿子啊。孙儿?这就更不可能了,穆家的几个儿子都在朝中当差,情况凤皇是知道一点的,他们都未曾育有子女,更何况还是这么大一个孙子呢?
凤皇百思不得其解,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
看他身上衣衫褴褛,流落在外的时日应该不会短,可明明他就在临泱城内,几乎就是在家门口转悠,为什么他不回穆家,还被朱有祥这样的人欺负而默不作声,倘若朱有祥之流知道他是穆家的人,凭穆家的势力恐怕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动他一根头发。从他的话语中,凤皇多少能察觉到他对世道不公极尽不满,或许在穆家内部,他就是个地位低下受尽冷落的人。凤皇突然明白了,顾之芳是庶出,不仅是庶出,加之他母亲是汉人,恐怕他们在家中就是备受冷落的。
淹国虽然多年来鼓励同汉族通婚,以促进与中原文化的融合,但实际上,作为鲜卑族人仍是抱有抵触的,特别是鲜卑贵族,本多是内部通婚,对外来民族总有抗拒。在穆家这样一个士族大家,顾之芳他们的处境可想而知。
看着清秀瘦削的顾之芳,凤皇不禁唏嘘,“你为什么不回家……”凤皇几乎已经觉得自己是在多此一问了。
“那里不是我家,我没有家。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三餐无着的乞丐,之前得太子相救,多谢,再以后便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劳太子挂心。”
“你不回穆府……那里难道就没有你牵挂之人了吗?!”
听闻此言,顾之芳正要抬起的脚步停了,他想到了还孤身一人在那深宅大院中的娘亲,当时自己愤然离府也未曾向她告别,突然没了儿子的娘亲一定哭成了个泪人儿,不知她现在如何了。他摸了摸胸口,衣襟之下是娘亲所赠之物,好在刚才在水里的时候没有弄丢。娘亲告诫过,此物乃家传宝物,切记要妥善保管。可是娘亲不在身边,要什么传家宝又有何用……
凤皇似乎看出他的心事,“你的母亲呢……你一个人离开家,就没有考虑你母亲的感受吗?父母在,不远游,你让父母担心,总是不孝。”
顾之芳沉默了。
现实对一个年少孩子的冷漠让他的心也变得同样冷硬,如果说他的心中还有一处柔软的地方,那便是留给唯一疼他爱他的慈母的。
“天下父母生养子女,没有哪个不爱自己子女的,即便有再多的委屈,你怎可弃她于不顾?”
“我……”面对责问,顾之芳心中备受煎熬,他没有一日不想念母亲,想念她的温言细语,想念她的嘘寒问暖,和她温柔的浅笑。
提到母亲,他从刚才起就一直有意筑造的防御,好像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了。
凤皇轻易便探知到对方的情感异动,再接再厉道,“既然你有所牵挂便回那个家去,为了你的母亲,即便是忍辱负重也要坚持下去,直到你有能力改变现状,而不是一味逃避。只知道逃避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向你保证,我会令这个世道改变,你相信我吧!”
顾之芳看凤皇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松动,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就帮别人做出了决定,而对于他自己来说,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如此的艰难。
然而,看着这个少年笃定的眼神,他却忍不住要去相信他。真是太……奇怪了。
这一刻,对母亲的思念战胜了一切。好像对面的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自己却恍恍惚惚完全没有了主见。
凤皇上前拉住他有些冰冷的双手,夜风吹来有些许凉意,“走,我们现在便送你回家,见见你母亲,有本太子的面子,我想穆家的人待你立马就会有所不同。”
顾之芳就那么抬着脸任他牵着,他的头发还湿哒哒的,衬得仿佛他的眼中也一片氤氲。一定是林中起雾了,顾之芳想,不然,他怎么会觉得光和空气混合着让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只有面前好似有一道忽明忽灭的光芒。
他觉得手中有一道暖流,反倒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除了娘亲,好像从来没有谁这样对待过自己。
易戎利索地脱下自己的短外袍狠狠加在他的肩上,“夜……夜里有点凉。”
顾之芳皱着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凤皇笑道,“易戎同你差不多,也是一半的汉人血统,不过他也并不是鲜卑人就是了。”
“你可千万别想歪了,我可不是同情你,是看我们太子喜欢你……我们太子爷对谁好,我就对谁好。”一向粗线条的易戎,此刻不知为何竟觉着有些别扭。
顾之芳又瞥了他一眼,就像看白痴一样,不想理会他。
易戎发现自己好心全被当成驴肝肺了!自己救了他的命,这人怎么好意思谢也不说一声,便讽道,“看你弱得跟小鸡儿似的,可别一着凉,死了,我不白救你了……”
“谢谢。”
“什……”对方短短两个字,反倒让易戎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了,“不……不用。”他抓抓脑袋心想,我又不是要你谢我,你记得我们太子爷的好就行了。
凤皇笑笑,“走吧。”
顾之芳想抽回自己的手,凤皇却不肯,只怕他一溜烟又不见了。于是一个快乐地牵着,一个别扭地被拖着,其余人等尾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朝树林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