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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凤凰佩(十) ...

  •   沉默中四人已经快要行至树林边缘,一路上也算风平浪静。草木渐变稀疏,就在他们即将走出这座让人不禁留恋的密林之时,忽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几人顿时警觉起来。

      凤皇心中暗叫倒霉,今天这样几次三番的到底要折腾到几时,不会还有什么变数吧。

      四人都倾耳细听,那声音不似一路上听见的鸟兽之声,若真是什么野兽,则一定是大型猛兽,且不只一只,恐怕会是一群!难道这里还会有狼群?凤皇再竖耳细听,却听出那声音里还夹杂人的低语声,正奇怪时,又听到“扑通”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沉闷落水的声音。他们循声望去,恰恰看到几条黑影慌慌张张地闪出了树林。

      凤皇心中马上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皱起眉带头向那几个人影原来所在的地方跑去。

      原来一进这树林便是一个不大的湖泊,就在那几人刚才所站的地方,自己之前进林子时因为心系皇姐的安危自然没有发现,如今一看,这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就像是天上那轮凸月投在了这幽幽密林之中,湖泊的外缘近乎圆形,只在一侧有些许不明显的凹陷,他们现在就站在这凹陷处。

      刚才确有什么东西落水,那到底是什么?

      凤皇立刻向湖面望去,湖水在微风轻拂下轻轻波动,离岸边不远的一处,有几个挣扎着的水泡。

      “快救人!”

      身后的易戎第一个纵身跳进湖里,又是“扑通”一声,搅乱了月亮一般的湖面。不多一会,水中少年的脑袋快速窜出水面,他奋力击水向岸边推上一个乌黑的大口袋,看那轮廓分明是一个人。几人估摸了一下那口袋的体积,心中皆是一惊,看这大小,恐怕还是个孩子!

      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无法无天,趁着夜色逞凶杀人?

      凤皇赶忙蹲下身帮着易戎手忙脚乱地解开捆着大口袋的绳索,从里面露出一个湿漉漉乱蓬蓬的脑袋。濡湿的长发遮蔽了大半张脸,只看到这人失色的下唇和尖削的下巴,看那样子,是个比他们还小的少年。怎么有人会对这样一个孩子下手,简直天理难容。

      幸得他们发现得及时,那人还有呼吸,似乎并未喝太多水。易戎猛拍他的背,感觉就要把他瘦骨嶙峋的胸背给拍碎了,顿时觉得十分不妥,不要人没被淹死,反而被自己给一巴掌拍死了,于是马上调整了力道。孩子猛抽一口气,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自然是呛了水了。等到他断断续续吐出肚里的水,人总算缓过来了些。易戎给他边拍边揉,细心得自己都有些别扭了。

      孩子呆呆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仍然有些虚弱,整个人看上去阴惨惨的。

      看他总算没事了,几人都松了一口气,全都好奇地盯着他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越看越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身形,那装束,好像就在不久前还见过,只是不如现在这般富有冲击性。

      还是易戎眼尖反应快,最先喊出声,“啊……啊!你!你是那个小乞丐!”。

      小乞丐勉力直了直身子,可实在是太过虚弱了,又再次瘫坐在了地上,他伸手分了分贴在额前的长发,虚弱道,“什么小……乞丐……我有名……字”

      “哦?那你叫什么名字小乞丐?”

      小乞丐并不回答,那眼神好像在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开始自顾自地将还套在他下身的大布口袋褪掉,然后静静整理身上,好像在确认有没有少了什么,样子很是认真。

      易戎吃了瘪心中不快,翻了个大白眼,心想你个小乞丐还有什么可丢的,莫不是在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想着又觉得好笑起来,但却不想再理会他了。

      凤皇看这小孩安静得很便凑近前来,笑道,“我叫拓跋空,他是易戎,是他救了你。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停了停手中的动作,又继续整理他的身上,“顾之芳。”这回倒是很干脆,似乎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

      易戎一下就不乐意了,怎么这人还看人给脸色了?真是白眼儿狼。

      “顾之芳……一顾知芳,”凤皇咀嚼着这三个字,觉得和眼前这个人很相称,“好名字,我叫你小芳好了,你为什么在这里,那些是什么人?你跟他们有仇?”

      “朱有祥的家仆,既无怨也无仇。”

      “朱有祥……”今天发生不少事,凤皇差点忘了此人。“既无冤仇,他为何几次为难你,还要取你性命?”

      “这世上有一些人,你永远也不会了解,即便他人与其毫无瓜葛,只要他们高兴,便可以随意处置别人,兴之所至,杀几个人便如捏死蝼蚁,也没有什么奇怪的。”顾之芳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刚才要被沉尸湖底的不是自己。

      凤皇心想这个小乞丐怕是吃了不少苦,心智才会如此淡漠,然而他在他身上又看到了另一种东西,那是一种违和感,一种与此人所呈现的表象天差地别的气质,因此凤皇对他的好奇和兴趣更盛。他直觉此人并不如他们所见,是个落魄的浪人。

      之前与朱有祥的打斗中,这小乞丐转眼便不见了人影,没想到现在又在这里重遇,而且很显然,他再次落在了朱有祥的手里。

      “可他们为什么偏偏抓着你不放?”凤皇仍不死心,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回少年彻底放开了手中的动作,“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诶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照你这么说,我们还白救你了?!”易戎怒道。

      “我并未求你们救我,午间之事也是,并非我让你们多管闲事。我的荣辱,我的生死,均是我自己的事情,今夜即便没有你出手相救,我葬身湖底,那也是我自己的命,与人无尤。既然是你们不请自来非要救我,难道还要我谢你不成。”

      易戎被堵得哑口无言,直想这人好不讲理,真是白救他了,不如现在再把他一脚踹回湖里好了。他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却也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凤皇却是毫不在意,倒觉得此人年纪小小却挺有意思,他哂然一笑道,“小兄弟说得倒也在理,我们可以不管你的事,但是朱有祥买凶杀人触犯王法,我不可不管。”

      “王法?”对方语气平静,凤皇却能从中听出嘲讽之意,似在嘲笑此二字,又似嘲笑说出这两个字的人。

      “你不相信王法,不相信这世间的公道正义吗?”

      “若说公义,我只知道一件事,那便是天道不公。人与人间先已不公,有人前呼后拥,衣轻乘肥,千般娇荣,万般宠耀,有人被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履;有人王权富贵加身却仍贪得无厌,有人数十载挣扎却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左右;有人可肆意断人性命,有人却只能抵死挣扎苟延残喘,你说有何公道可言,又有何正义可言?”

      “再说王法,我确是不信的。所谓的‘王法’,便是帝王之法,也只是用来束缚我们下等百姓,维护上等人权力的政治工具罢了,又何曾管过真正的不义之事,却恰恰加重了种种不公而已。”他说话时出奇平静,可话中之意令人震撼。

      不知为何,顾之芳的消极与不忿深深刺痛了凤皇的神经,他虽为皇储,却常在民间游历,这几年确也见多了世间的不公,但他相信仍有公平正义存在。他立志要消除这种不公,达到天下大同。然而在自己的理想实现之前,这也只是个美丽的愿望罢了,他又如何说服似乎已经万念俱灰的顾之芳?这人甚至对自己的性命都不屑一顾任人来取了。

      “此言差矣,”少年眼中突然流露坚决,语气也是不容置喙,“圣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然对于依靠其休养生息的万物本无所谓仁与不仁,它并不偏爱哪个。万物生于天地之初,本是公平的。诚如你所言,我们所见之人与人间的种种差异,皆是由人后强加上去的,恰恰也是因为这样,是靠人力可以改变的。若所有百姓全都施以教化,到时,这天下景况定当有所不同。”

      “或许你说的不错,但说改变,谈何容易。不如痛快承认,人世不公,皆因出身不同。很遗憾,你想要说服我,可你所说恰恰是在巩固我的观点。你谈教化,上层阶级何尝未受教化?他们的教化只让他们稳居上位,如磐石一般压榨下层阶级……”

      “若施以仁政仁德又当如何?”

      “‘仁’之一字乃儒家所倡,是汉化所需。从太武皇帝始,淹国便开设郡国官学,置五经博士,以儒家经典为教育标准。然而,王权提倡儒学不过为了更好地统治国家,并非真的要施仁政布仁德。这样的背景下,不仅把百姓的身体束缚住了,就连心智也被捆绑了。再者,这几百年间,战乱相寻,几无宁岁,百姓多被蹂躏,儒学亦无甚用武之地。所以,你所说的‘仁’,简直一文不值。”

      凤皇觉得这人年纪轻轻,想法却如此激烈,然而见地颇深。

      “我可以同意你的说法,因为我现在还无法做出任何改变。但是,我所说的‘仁’与‘教化’,并不是要束缚众人的思想,我所要达到的‘仁’是要叫人生得自在,不为他人,也不害他人。万物相生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这种境界才是我所寻求的。这样,你可以认同我说的这种‘仁’了吗?”

      少年似乎有所触动,犹豫了一下道,“……‘仁’乃圣人之言,大同世界亦如虚浮梦幻,民风淳厚,互亲互爱的桃花源也无处寻觅。你我身处现实之中,我所知的现实是人情势利,或亲热攀附,或冷漠疏远,反复无常,无半点仁义可言。事实就是事实,无论你的愿望多么美好,也改变不了它。多说无益,我不过是个‘小乞丐’,也不愿再同你争辩。”他说着起身便要走,他自己都不懂为何要和此人费这许多唇舌。

      凤皇忙拉住他的手,那只手细瘦而苍白,凤皇却反而加重了力道生怕它挣脱,他下了决心今天一定要说服这个顽固的人。

      “其他且不论,你就不想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对方有了片刻的沉默,他何尝不想,只是不信。他也曾经想要相信没有什么是命里注定,但是以往的所有尝试已经够让他绝望。

      顾之芳一咬牙,“不想……”

      凤皇牵着他的手一个巧妙地施力牵引令他转过身来,“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被凤皇一语道破,顾之芳也只有无奈,脸上仍是面无表情地看他,听凤皇继续道,“没关系,你不敢想,就让我来想,我来改变你的命运,并且实现这些美好的……愿望。我保证!”

      小乞丐抬眼看他,明月清辉下这个少年的眼中熠熠生辉,比清空中的明月还要耀眼,还要令人感到安宁。顾之芳茫然若失,他有些愣神了,“你凭什么保证……”

      “凭我是当今的太子,未来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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