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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身份 ...

  •   半月后·上京密王府

      辽都上京,又叫临潢府。城中自有皇,汉两部组成。皇城即是契丹亲贵朝臣居行之所,位北,包含了“大内”,官署,府第,庙宇等处。房舍均多为毡殿形,华丽之下,又不失契丹风格。

      而密王府邸,则算各种最独树一帜的宅院。府中庭院,都以汉唐风格修缮,精美繁复,幽深已极。据说这都是因为先逝的老王爷,曾奉皇命潜居在中原十数年。故而对中土的人文风化,有着极深的喜爱。

      黄昏时分,秋风翦翦的吹过。蓬红的夕阳底下,王府南院里一片菊花开得正盛。丛黄烁金里,舒宁斜靠在花梨木交椅上哼着小调儿。玉手纤纤垂下,攥起一撮落在地上的菊瓣,迎风散扬开,像化成了花雨坠落在头顶。

      她视线一时缭乱,懒洋洋的弯出笑。而这时候,奴侍却急促的自背后在跑了过来。低怯的唤住了她。

      “海姑娘!老夫人朝咱们院子来了!”

      海姑娘!这称呼加重了菱唇边的弧度。她闭目颔首,用指尖轻轻滑在旁边的小几上,却并没有回应。

      ——海姑娘!
      是了,一别庆州,她便不再是郡主而成了海宁,海姑娘。扑朔迷离的身份,如今又多了一重繁复。现在想来,她仿佛还能听到耳畔边,博木里他们那声声的质问……

      “你说什么!?你是舒宁郡主!?你说你是那个皇上打从大宋接回来的郡主?!……真是笑死人了!你真当咱们都傻了不成!”
      ……

      半个月前,她在紫骝马上因为心悸而晕厥。满身的擦伤碰伤,又一度陷入了深度昏迷。韩谡几人救了她,并马不停蹄的将她带回了上京医治。就在这所上京的密王府里,经静心的调养,她终于清醒了。她康复得机快,身上甚至没留下一块疤痕淤青。只是,她又一不小心,丢掉了那个新得来的身份。

      人的身份,真好像是戴在脸上的面具。易脱易换,转倏便已不同。

      从庆州到上京,她一觉睡醒,便从郡主落魄成了贫民。而好笑的是,却发觉那救下她的三个人,则一下子高贵到难以想象。

      冷冰冰,阴森森的那个元祯,是密王耶律褚祯的乳名。这密王府的主子,论起辈分,甚是算是文殊奴的族叔。这人潜居在大宋多年,今次封召归来,据说是要被重用。而友好的韩谡跟爽朗的博木里也是大有来历,他们一个是官拜辽兴军节度使,另一个则贵为北院宣徽使。

      ——这也算得上是戏剧性的转变。

      舒宁用眨眼德功夫,便接受了。可那三个男人呢?却用了整整几天来盘问她“为什么要假冒郡主?”

      不论她如何解释,他们就是不能全然的相信她的话。反反复复折腾了多日,好容易见到些动摇,直到晴天霹雳的一道圣谕传来,所有的事,却都被改变了……

      那一天,耶律褚祯怒冲冲的带着“证据”跑到她面前。一声冷笑,坍塌了她心中盘桓许久的疑问……

      “你不是说你是舒宁郡主?!那你可知道,皇上已下旨将她纳为了侧妃。礼已行过,不日便会接回大内。若你是舒宁居住,那么……那个在庆州猎苑里被皇上娶纳的,又是谁?!”

      混沌的雾气散去。她这才终于明白了:在庆州,耶律贤的欲言又止,萧绰皇后的淡漠疏远,还有文殊奴,他把自己带入了内城却又凭空的消失……原来,都是合理的。

      一个静安郡主的女儿,一个天女神话的延续。

      她可以为耶律贤笼络人心。也可以令皇后心生厌嫉。至于文殊奴?

      那小鬼,怕是原本就没打算带她回猎苑的。他还算有点儿良心,知道比起做他的后母,自己更会愿意选择如此混乱而奇特的流放……

      所以,她不能在做,更不会再做萧舒宁了……“愧悔无地”的跟韩谡三个人忏悔了自己的“欺骗”。

      她就这样,从一个谎言,走到另一个谎言。摇身一变成为了江南绸布商户家的女儿,海宁。

      现在她是个可怜的孤女。因为家生变故到北方投亲。一路流浪至契丹,耳闻舒宁郡主的传言,便借口托词。希望能在王府暂时栖身。

      这个谎,她来说,更有人来圆。经过韩谡的核查,那些被她顺嘴胡诹的鬼话,如今都成了“事实”!而至于韩谡究竟为何要这样暗里帮忙。舒宁却从没去深思过。

      ——那是个给她的感觉永远安全的人。每次他审视着自己的时候,神情总好像是在面对着一个本就归属他的责任!

      而就是在他的“掩护”底下,舒宁留了下来。不知道该说是顺其自然,还是步步算计。总归,她如今已成了密王府中,可以养尊处优,白吃白喝的贵宾——海姑娘。

      ——她可是有自知之明,晓得凭着自己眼下的情形,若是趾高气昂走出王府大门,自由倒是自由,可就怕是连三天的平安日子都过不下去。可若一直这般死皮赖脸的在耶律褚祯的眼皮下过活,她又迟早要给那冷血的男人讥笑到吐血而死!!

      ——所以是到如今,路便只剩了唯一一条!

      转着指上箍着的那枚海棠纹玛瑙扳指。她笑着起身,旋回步子时,刚好迎上了院门口气势浩荡而来的一队人。

      “老夫人!”背后的女奴达春忙不迭跪倒行礼。听到她恭敬的称唤,舒宁不禁眉梢飞扬。

      ——老夫人?

      原来这个横纹满脸趾高气昂的老太婆就是那传说中,与耶律褚祯势同水火的老王妃恩戴?瞧她这架势,摆明是来找麻烦的!

      好,来得倒是凑巧!

      想到这儿,舒宁暗自一笑。跟着姗姗的向前迈了两步,行礼道

      “海宁给老夫人请安!”对面,那被一众奴侍簇拥着的,银丝满鬓的贵妇却回射来阴恻恻的一个冷眼。

      她眼中溷浊,浮肿的脸上拉横出一记若有若无的笑。犹如被裹藏在华丽的锦缎下的,一根唾了毒液的针。

      她厌恶的源头,是在收留下舒宁的,这王府的主人,耶律褚祯身上!她恨耶律褚祯。从名字,恨到骨血!身为奚王之女,她带着无比的尊贵嫁进这王府。可几十年来,却从未得到过丈夫的半点儿亲近。以至于,终生无子。要眼睁睁的,看着个侧妃的儿子在丈夫死后,承袭下诺大的家业。

      她这恨,恨到成了自觉。一直以来,她就是靠着跟耶律褚祯处处为难而支持着生活的。而好巧不巧,眼前的舒宁——这众人口里那个“被密王爷捡回来的卑贱汉女”,则刚好成为了她发泄的新对象……

      “啪……”

      蹒跚的被奴侍搀扶近前。一记响亮的耳光,是她给舒宁的见面礼!

      “跪下!谁准你起身的!”被岁月拖沓到变了调的声音,阴森得像是鬼在嚎叫。

      半晌,舒宁未曾动弹。

      手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眼波当中,是让人迷惑的平淡!

      ——真没人权!

      她心里想着,偷瞧她一副巴不得扑上来咬断人的脖子的忍耐,知道这老巫婆还是挺忌惮耶律褚祯的。遂讥诮从内向外的泛滥开。她回视着这地位尊贵的王妃以及她周遭面带得色的仆从,故弄玄虚道

      “老夫人,王爷念及海宁大病初愈。已然免了我的跪礼了!”

      “你拿他来压我?别忘了,他还要叫我一声娘!难道……我这个老王妃连命令一个来历不明的汉女下跪,都要他来恩准?!”

      “夫人言重了!”杏眼里淌出一丝傲慢。她含糊回答

      “海宁寄居贵王府,怎么会对您心存不敬呢!只是……王爷难道没与您说过海宁的身世么?长了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说我来历不明?!”

      睥睨着四下。一芽尖细的下颌儿在同时抬得极高。那股浑然天成的娇矜里,渗透出斑斑点点的贵气。于是,老王妃一时间也含糊了。扭头睨了睨亲近的奴侍们,眉眼里,泛出了猜忌。

      她嫁来王府二十几年了。虽与老王爷耶律虢戈全无恩爱。但对这密王府的底细,也还是清楚的。

      耶律虢戈本是爻王庶子,少则功器,却无缘继任封爵。后自荐于先皇穆宗,甘愿改名换姓混入宋土,为宋境内排布谍人无数。

      穆宗十四时,大宋曾使将偷袭。耶律虢戈先获消息,密报朝廷,使契丹幸免于难。因此立功受封。虽没属地,可礼禄却与亲王无二。

      穆宗被诛后,耶律贤于肘腋之间继位,备感危急。故而急召他回辽,在上京赐了府邸正式册封为王。他得了耶律贤的器重,辅助新皇做稳了龙椅。也就从此成了耶律氏皇帐下,最为亲近也是行事最为诡秘的一股支系!

      耶律虢戈回了大辽后虽然表面上不过是个闲散宗亲,可事实上耶律贤继位之初,那些个对皇位觊觎旦旦的王爷却都是被他秘密诛决的!人人都知他受命皇帐,行事果断,力量不容小觑。可这许多年,却从没有人见过他的“力量”究竟在哪儿,又多大……

      而自他死后,耶律褚祯作为独子,顺理成章的便接受下王府的事宜。五六年来,奔走在外。她虽然不知道耶律褚祯在干些什么,可心下却清楚,那孩子的手段性情,比起他父亲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凭般阴冷无情的一个人,又怎会无端端的收留下一个宋人孤女?!

      想到这些,妇人略显迷茫的回头。上下仔细打量后,忍不住忐忑起来。假作轻蔑的甩了甩手,悻悻的找了台阶说

      “我老了,一向不过问王爷的政事!可不论你是什么身份!既入了王府,便要知道规矩!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自然!”舒宁点点头,她脸色稍霁。又道

      “嗯!适才,我不过是教你礼数而已。你看似个明白道理的,应该不会心生记恨,污了这一番好意吧!”

      “海宁不敢!”忍下笑。舒宁颔首敛起眼波中的狡黠。乖巧的说“老夫人您身份尊贵,又是长辈。教导于我,也是应该的!”

      “好!”老巫婆听了,也没什么逗留下去的兴致。索性在众人搀扶下,浩浩荡荡的离去。留下舒宁直立在院心。呵欠如兰的揉了揉颊儿,对跪在地上发抖的女奴戏谑说

      “达春!你起来吧!你家老王妃又不是妖魔鬼怪,瞧把你吓得?!再抖,地都快裂了!”

      “是……是!”那圆黑脸儿的小姑娘,怯生生的爬起身。她是耶律褚祯特别找来伺候舒宁的女奴,生得一半汉人血统。人也朴实。虽胆小,却是很衷心。眼见着院口人影走远。便忙不迭的跑回她身侧,认真的提醒道

      “小姐,您可别小瞧了老夫人!奴才打小儿长在这王府,府里的事儿,大小知道些。过去,王爷常年在外。老夫人因为与王爷不合,平素没少为难内院的妾侍。听说有个侍妾,因为无意顶撞了老夫人手下的珠木芪嬷嬷,曾给生生的鞭死!小姐您是王爷救回的,又备受王爷关怀照料。往后在府中,可要小心应对啊……”

      “哦?!”舒宁眉梢撩起一抹探究。细下声,问“那你知道不知道老夫人跟王爷,为什么会这样不对付呢?!”

      “这……”达春为难的顿了一下。见舒宁温柔的伸出手抚上她的肩头。瞳光迷怔,嗫嚅了好半晌才答

      “其实王爷是侧妃所生。老王妃自来是忌讳。但若论起撕破脸皮,还是为老王爷薨后,争袭封号的事!旁人都道,王爷是独子,自小聪慧能干。老王爷故去,他这王爷的头衔原是板上钉钉!可……就是因为老夫人跟爻王府的人凭般站出来阻挠。拥了爻王爷的幼子改继兄位。两相僵持,杠到了皇殿上,才一闹闹了这么多年也无定案!此事累得王爷白白辛苦却落了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声,所以……”

      “是这样……?”舒宁瞳底闪过一丝精光,若有所思的弯起了唇瓣!静默了片刻,她开始拉着达春在院中散步。踩着满地金黄,又更喁声追问

      “那老夫人这样行事,王爷就撒手不管么?!”

      达春摇头。困顿的回话说

      “起初,王爷跟老夫人闹得可凶!但后来有次,皇上派王爷离京办事,一去半年多,回来……王爷的态度便不一样了!王爷让老夫人迁到了西院儿,平素从不过去。甚至就是听到老夫人教训了他园子里的奴侍氏妾他也不过问!时日一久,老夫人便也就没了忌惮!幸好王爷的氏妾先前都遣了,不然……还不知多少人要受苦!”

      “嗯!”听到这里,舒宁满意的捣了捣头。转而眉目含笑的盯住达春,软和的,又说

      “达春……你伺候我有些日子了吧!”

      “嗯!”

      “我一直觉得与你投缘!你是半个汉人,在我眼中常有他乡遇到故知的亲切!而我初来乍道,府中许多事还要靠你来帮衬指点!”

      “奴才不敢!”达春闻言,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两汪泪水紧眶在细眸中,仰头道“主子这是折煞奴才了!”

      “怎么会呢?!”舒宁则牵着嘴角,轻轻的扶起她的前臂。将那枚不知何时脱下的玛瑙扳指塞进她手中,诚恳的说

      “我真心待你的,往后别这样见外了!喏,这是个我贴身带的小玩意儿。如今寄人篱下,我这个当主子,身边也没什么值钱的!今日且将她送了你,全当是你我主仆往后相互扶持的信物,讨个好意头,你可愿意?!”

      “奴才……奴才不敢收,奴才不敢!”

      “唉!”见她头摇得如波浪鼓般!舒宁吁了吁气,又说“别说不敢,我拿你当自己人才将此物给你。一则,它是我自家中带来的东西,贴身贴心。二则,也是留与你日后应急。我知道你们这里奴侍是不兴拿月钱的,万一你将来真有所需,也能将它典当了……”

      “奴才……多谢主子!多谢主子!”达春见到推辞不了,就只好领了下来。站回身,泪眼朦朦的见到舒宁脸颊还因为那一巴掌显得有些红肿,忙问道“主子的脸还肿着呢!不如让奴才扶您进去敷些草药可好!”

      “敷药?!”舒宁像看怪物似的瞥向她。回答“你家主子我好容易挨了这一巴掌,哪里舍得敷药?!我还担心它不够红,不够肿,恨不得捏上几把!”

      “啊?!嗄……?”达春被她灿若朝阳的笑惊得说不出话,愣在原处好久。直到舒宁迳自走上了通往内室的廊子,方才转回神!

      “韩爷他们是不是说今晚要来的?!”

      她一激灵。忙不迭连连点头道

      “嗄!哦,是……韩大人上次过来,是说了今晚要来跟主子一起用膳的!”

      “那还不陪我进去?!”舒宁笑了笑,向她招收。她追到跟前,又忍不住实在的问

      “哦!主子……那是要奴才帮您重新梳妆打扮一下么!?”

      “不要!”舒宁断然的否决。卷睫翕动,尽是些让人看不懂的鬼精灵。晃身进了闺房里,才回答“我要你进来,是要你帮我想办法弄得狼狈点儿!”

      “哦!啊……?”

      *********************************

      天黑前,韩谡三人一同来了。脚步窸窸窣窣的迈进园子。打眼,便瞧着院心的老槐树下。正有个姑娘浅靠在卧椅上,贼兮兮的笑。

      她杏眸惺惺,青丝散乱。松花色的披氅软堆于腰间,露出内里桃红窄衫上,斜绣的飞凤纹。整个人,就像是重茧下蛹蛹钻出头的蝶儿。

      眼波拢到他们的身影。便抱着一盘子酥酪花生打起招呼。那声音软绵绵,似是醉梦方醒。

      “来了?!”

      她一唤,韩谡首先靠近。脚步缓而轻,边走边回道

      “出门时,博木里给事情缠住,这才来晚了……你也是,秋夜里风可冻人呢,怎么呆在这儿?!”

      “我在等你们啊!”舒宁歪起头回答。眄了眼他那张俊逸出尘的脸孔,瞳底光晕,越发柔和。遂韩谡忍不住伸出手去,整了整她揉乱的披氅。指尖穿过披散的发丝,却像是给那顺滑的手感刺了一下似的。猛地,又闪退开!

      “你……你的脸怎么了?!”他怔了下,极快的问。视线落在舒宁右边异常红肿的脸颊上,眉蹙得极深!而这会儿,身后二个人也跟着凑了来。齐整整的盯向一处。神色却显得格外不同。

      “谁干的?!”静默后。耶律褚祯最先开口问。那阴冷的神情,锋锐逼人,没带半点怜惜。舒宁似乎也习惯了。依旧喜眉喜眼的笑得更像个孩子。反问说

      “怎样?你家老夫人给的见面礼,瞧着还贵重吧?!”

      单那一句!便像是顷刻间在小院儿里点燃把火。耶律褚祯反手一巴掌,就打倒了卧椅旁边的达春!嗓音如魔,语气却平缓得异常。叱责道

      “你是怎么伺候的!不是说过,让你拦住外面的人,不许随意进来么!?”

      可怜达春像是沙包一样无辜的给扇了个五指山。整个人却还乖乖的匍匐跪倒,全没有半点儿怨怼的告饶!舒宁看得胸口发闷,便冷冷的讪笑了两下。便拈着酥酪花生,状似自言自语道

      “一个小小的奴侍,如果不是鬼上身,恐怕这辈子都挡不住主子吧?!照这样也是错,还不如眼下直接掐死她算了!”

      “我管我的人,用不着你掺声!”耶律褚祯吊起凤目很不给面子白了她一眼。舒宁不紧不慢的扑了扑手却说

      “那我又不是跟你说话,你干嘛这么自作多情!”

      “你……”耶律褚祯脸上倨傲的光泽一闪,踱步上前,抡起手臂就要在她没事儿的另半边脸上也扇出个“人面桃花”。并肩站着的韩谡连忙拦阻。上前一抓,竟却是握了个空。

      “想把我这边脸也打肿么?!请便,我正嫌这脸看着不够匀称呢!”舒宁痞声痞气的把脸凑过去问。耶律褚祯听到,戛然收住了那只手臂。

      “就凭你这张嘴,也真是活该被教训!”他顿了顿。眼波柔软得很陌生。幸好开了口,仍旧是那种让人熟悉的冷血的讥诮。

      于是,舒宁无所谓的耸了下肩膀。反却是博木里先沉不住气,鲁着嗓子反驳起来

      “话不是这么讲的!那老女人是个什么东西,凭啥无端端的刮了你一巴掌?!”

      舒宁心想:算你还是个有良心。便俏生生的冲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学起当时的场面道

      “给老夫人请安!……啊‘啪’……‘跪下,谁准你起身的!?”

      她怪态百出,学得却极生动。博木里差点笑出来,却还是紧张的问

      “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后来就打完啦!脸也红了,嘴也肿了,心也疼了,自尊也被扇扁了,你还要什么后来?!”

      摊摊手,舒宁可怜巴巴的吐了吐舌头说。那模样,也不知是该让人先怜还是先气。而博木里却当即就扎起膀子。怒火冲得胡子险些都要倔起来。嗓门大大的喊道

      “混蛋!她这样摆明是欺负人,你等着,我去给你讨个公道!!”

      他一转身。韩谡跟耶律褚祯一齐伸手想拦。舒宁抢在头里,讪讪的先开了口。一句话,博木里便又绞着眉头,好奇的扭回了头。

      “算了吧你!我本来也觉得自己冤得想跳河!可后来仔细一合计,却觉着我倒也不是没有错的!”

      “不许胡说!”韩谡打断她。双手不知怎地,自然而然的就压在了她肩头上。掌心带了恰到好处的温暖,犹若他那语气,永远令人舒服。

      “就是,你别胡说,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博木里也跟着附议。可舒宁却突然斜了眼耶律褚祯那张祸水的脸。垂下头咕哝道

      “怎么没错啊!?你们难道没听说过,有种罪过叫做‘虽无过犯,面目可憎’!!”

      三人听罢。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牵了牵唇边。可博木里却转而极快的反应过什么。瞪圆了两只虎目。裂开嘴急惶惶的嚷

      “可这么下去也不成啊!要不,你便搬去二哥家吧!左右二哥家清净!”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舒宁总觉得,他说罢了那话时,黧黑的脸上浮出一丝诡诈!而晃神间,来不及考虑那提议便被人先否决。

      “不行!”

      回答的人,竟是耶律褚祯。他坚决的声音,像是快得超过了意识。说罢,连自己都突兀停住。

      “我……我的意思是,二哥家没有女眷,她去了不方便!”

      “哦?!”

      他顿了顿才尴尬得解释。闻言,韩谡瞥回眸。瞳光如珍珠般润泽却柔软。带着圆融的情绪,便也复议

      “我看也是暂且住这儿吧,毕竟宁儿也熟惯了!有元祯在,相信不会有事的!”

      他的话,结束在一扬淡淡的疑问里。耶律褚祯会意的眨了下眼。眄了眄舒宁,旋即却又忍不住揶揄道

      “你当她是省油的灯么?若是真吃了亏,她现在有怎会如此自在!”

      博木里挠了下头不再出声。舒宁闻得他话里的嘲弄,便慵懒的笑了起来。顺势开口说

      “我这只灯就算再不省油,想要平平安安的‘点’下去,也要名正言顺才行吧!?否则,我这身份卑微的小孤女,若总是死赖在王府里蹭吃蹭喝,迟早有天,要惹人厌烦的哦……”

      说着,她故意可怜兮兮的拿袖头抹了抹脸。转而瞟了瞟耶律褚祯。场面,一时变得极暧昧。

      众人的神情,都绷僵起来。沉默中,韩谡最先开口。幽幽软软的望向了舒宁,唇角仍弯弯的挑着。只是眼里除了纵容,却不见了笑意。

      “宁儿说名正言顺,是不是已经有了打算?!”

      一句,正中下怀!!舒宁立即仰起了头。一双又圆又亮的眸子,盱盱长着,似要将人看得屈服一般。殷切道

      “我要跟你们结拜做异性兄妹!”

      声音碎在秋风里。是时,夕阳的余晖在挣扎后湮灭殆尽。夜幕蚕食着大地的瞬间。传来耶律褚祯的阴沉如魔的笑声

      “呵,你的口气倒是不小!”

      “怎么,听王爷这话是不愿意喽?!”舒宁不太意外的歪起头。略带算计的回视他,总觉得那冷冽的神情被像是被一股火焰烘烤着。藏着极深的愠怒。来不及多想,耶律褚祯便凑到了近前。邪谑的用手指拈起她的下鄂,掰来掰去的打量了两下,回答道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地方值得让我愿意!”

      舒宁就势推开他。压着火儿,俏皮的叹了一声。

      “嗳!想不到啊,想不到,大辽聪明绝顶的密王爷也有看走了眼的时候!正所谓,人不可貌像,海不可斗量。我值钱的地方要是都写在脸上,那还不早就像供桌上的烤猪似的,被人刮分干净了?!”

      “哼!”耶律褚祯倒背手,居高临下问“那你值钱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呢!?”

      这时,舒宁终于从卧塌上走了下来。裹着暖氅,神韵叆叇。来到他跟前静静立住,用一种志在必得的目光直视着他,说道

      “能帮你做个‘名副其实’的密王爷,这……算不算值钱?!”

      “你说什么?!”他倏的挺起腰身。喑哑的追问声中,扣着戒备,锁着激跃,滋味百般却难分清。

      舒宁知道,自己是押对了宝。越发懒散的撩弄起发稍,重复道

      “我说,您心里一直想要的那样密王封号。我,能帮你得到!”

      “你凭什么?!”耶律褚祯直逼向了主题!

      舒宁却扮了个鬼脸,拖拉着回答

      “凭我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神仙见了也思凡,小鬼见了想投胎的大宋第一美少女行不行?!”

      “……”

      凤眼一眍。舒宁听到了指节咯咯的响声。知道他是这被气急了,便又急忙改口

      “好啦好啦!说真的,不论我凭什么,你敢不敢跟我打这个赌?!以一年为限,你认我这个义妹,供我吃喝玩乐外加要保护我的安全!而我呢,就开发一下我这个智慧无双的头脑,帮你拿到册封的上谕!一年一到,若是我做到了,你什么也不必输。若是我做不到,我脖子上这颗很可爱的人头,就输给你!”

      耶律褚祯细长的桃花目突然变得极亮。深深的望着她,须臾后才问

      “我要是不跟你赌呢?!”

      “那你可就亏大了!”舒宁裂开嘴巴,贼贼的笑道“你们救了我,帮了我,还找大夫为我医治调养。这笔账,难道不准备跟我讨算了!?”

      “我可以把你卖出去,也可以将你化我帐子下的奴隶。”

      “可以!”舒宁没被他吓倒。只是用力的捣头说“只要您舍得,卖我一百次也没问题呀!”

      “你这德行,本王还会有舍不得!?”

      “我说的不是我的德行,我说得是这个大好的机会!王爷你每天心痒难耐的等着这个封号。现在有机会让您在一年内得到他,您会舍得放弃么!?更何况,这是个只赚不赔得买卖。王爷如果错过了,我怕您睡在梦里,也要哭醒了呢!”

      “你认定了本王是贪图名利的人?!”耶律褚祯骤然岔开话题问。

      舒宁用手扇了扇飞到耳边的小虫儿。想也没想,便坦白道

      “名利有什么不好?你就算不贪名利,难道也不贪名利背后的权势么?!”

      “我若告诉你,我就是不贪!?你会怎样?!”

      狭长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嬉戏谑。舒宁见了,更是玩笑道

      “我会很兴奋的向天下人宣布,原来母猪其实是可以上树的。”

      “你!你很想尝尝骨头一根根被人折断的滋味儿!?”握着拳头。耶律褚祯一字一句的问。舒宁遂咯咯笑出声,媚眼如丝的望着他回答

      “骨头被一根根折断,也好过牙齿被一颗颗咬碎!怎么样,王爷还挺得住么?我爷爷说过,生气是不能忍得,因为忍久了就会豁牙。王爷你认得这么辛苦,要不要吐一颗出来。让我先看看,是不是跟‘象牙’很像!”

      存心激怒他似的,她说话儿还真的伸出一只手去等他吐牙出来看。而毫无预警,那只手却猛地被耶律褚祯包裹住。用真的要将人捏碎的力道。他狠狠攥着她说

      “好!我赌!我们以一年为期,一年后,若你无法帮我拿到册封的上谕,你的骨头,你的牙,你的命,还有你的人便随了我处置!!”

      声若盟誓,洇散在风里,让这夜晚显得更阴森。舒宁伫立在阴森的极限,笑眯眯的抱拳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若做不到,任凭‘元祯三哥’处置!!”

      耶律褚祯的眼又是一亮。瞳底燃烧着汹汹的,难以扑灭的渴望占有的火焰。

      ——这样的人不爱权利?嗤,骗谁!

      舒宁心想。相视间,与他目光越缠越紧。那姿态,竟恍若两只生死对峙的兽。较量在彼此的挑衅中,与世隔绝了全部的感官。

      一阵风吹过,虚搭在肩头的暖氅滑落下来。

      凸显出月晕下她妩媚的韵致。耶律褚祯一蹙眉,甩手便淡薄坚决的冲了出去。

      舒宁很无辜的一叹。没察觉自己此刻青丝撩乱的模样。更像猫儿似的喃道

      “拽什么嘛,你以为我很喜欢当别人的‘小弟’啊!”

      她叽哩咕噜的喃喃道,忽觉得背后给一袭温暖笼住。扭过头去,韩谡正将捡起的暖氅披在她肩头。那姿势,起轻柔的让人想哭。她一恍惚,只听到个声音喑哑涩涩的安抚着

      “放心吧。放心吧……”

      “二哥?!”挑眉唤了句。娇软软的称呼,让一切在这个夜幕下尘埃落定。韩谡微顿后笑得更深。摸了摸她的发璇回应

      “放心吧,二哥以后会护着你的!”

      刹那间,舒宁怔住了。

      迷惑的仰着头,恍惚是在这个如莲花一样清涤干净的男人眼中,看到了菡萏悄绽的幻景。

      心惊跳,她有种诡计被揭穿的尴尬。

      韩谡似乎早知道了她的身份。所以更明白她眼下的“诡计”

      她在栽赃,她在赖皮,她在对自己的“救民恩人”痛下毒手!!她害怕耶律贤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发现自己踪迹,所以,很恶毒的抓上了耶律褚祯这三个倒霉鬼。

      她要他们和自己牵扯上关系。最好,还是那种说不清,摘不净的关系。这样等到临尽危险的时候,才会有人为了自保而保护她!

      对耶律褚祯这个皇室亲贵这样算计,她一点儿不觉得自己是忘恩负义。毕竟,她利用他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可面对着韩谡,那一点点能站得住脚的理由却也都没了。利用他,会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犹大站在上帝跟前,被对方伟大的光芒照得无所遁形。

      最后,只能像撞鬼似的掉头跑掉!

      很久之后,博木里再提起那晚时总是说:

      “那天你们真都像是着了魔似的,一个跟着一个糊里糊涂的跑出去,害得我最后只能饿着肚子回府!”

      舒宁唯有笑。跟其他两个人一样,她并没告诉他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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