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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缘会 ...

  •   “隆绪!!”

      “二哥,你快告诉三哥,才刚我们见着的,真的是隆绪!这混养的小子,他不在猎苑好好儿做他的小祖宗,怎么有空遛到这儿来……”

      东门大街,是庆州城里最热闹的一处。适逢集日,正有服饰各异的南北商贩汇集在此叫买叫卖。迭迭不辍的哗嘈里,乍窜出个魁黑汉子。方面虎目,留着满脸野草一般乱的胡子。站在人群里扯开鸣锣嗓一唤,纵是一身汉人的装扮,也掩不住他身上那股契丹人豪迈气。

      他比常人要高上两个头,体态也异常彪悍。砸嘴儿一横晃起膀子,周遭立即便空出敞亮。只剩两个汉服青年仍紧立他背后。

      其中那个穿缥碧窄衫的先挥手搭过他肩头。薄唇抿如刀刃,压低声严厉的说

      “博木里!!咱们现在可不是在大宋境内了。你说话要留意才是,免得一个不小心,被人参个藐视皇子的罪责!!”

      被唤做博木里的黑汉子显然对说话的人很敬畏。张口嗫嚅了两下,最后还是像孩子似的垂下脸认错。

      “我知道了!不过是一时忘形嘛,你也晓得的,我在南蛮子的地方呆得久了!舌头难免不听使唤!!”

      “嗳!你倒推脱得干净。没去南边儿的时候,也不见你那舌头听话多少呢!”

      男子扬起记若隐若现的笑戏谑道。那双桃花眼斜瞟了瞟,风情竟更比红妆珠玉的美人。博木里却给说得红了脸。斗不过嘴,忙不迭扭头拉“救星”。一把扯住右手边那始终淡薄着的青年,不住嚷嚷着

      “二哥,你瞧元祯这小子,他总欺我嘴拙!!”

      那双赤脚大仙似的熊足跺在地上,顿时踏得地面烟尘轻扑。擦肩的路人也不免三三俩俩的侧目。可被他钳制住腕子的青年却纹丝不动。只如老僧入定一般矗在那儿,昂仰着温润如玉的脸,竹青长袍随着风不住抖擞。浸在光下,有种不与尘世的清雅。恍如是河塘逸立的一只莲。出于污泥,却未染浊秽。

      “二哥,二哥,你这是瞧什么瞧得魂儿斗掉了?!我叫你呢,你怎么都不应我!?”

      他的神情惹得博木里跟身旁那缥碧衫的男子都忍不住好奇。瞥过眼来迭迭叫唤。好半晌过去,他却才抬手指着身侧那三层高的塔楼,悠悠回答

      “我,听到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什么!?”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起头,那一瞬间,掉入眼底的是个披镀了日光暖丽的雪玉“少年”。

      ***********************************************

      这少年,正是咱们女扮男装混出猎苑,又被骗到这破塔里干晾着傻等的舒宁!

      适才过这塔楼时刚好碰到了巡城兵队。文殊奴二话不说便顺势把她跟塔娜塞进了塔中,自己托词为了怕泄漏身份而带着随身的奴侍去打探情况。可这一去,却再没了踪影。

      塔娜等得无聊,干脆缩在角落里昏昏大睡。而她只好一个人东张西望。四下徘徊了几圈,却发现这塔楼虽然外看去年久破落。内里却打扫得还算干净。只不过脚下的楼板好像有点儿危危险险的,一路踩到栏杆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响,仿佛是随时都要坍塌的样子……

      遂她靠到了栏杆上,便不再动弹。日光照过来,撒到中央的香案桌脚下。她追睨去,无意间见了中央供奉的六道地藏像,便想起杭州老家那被毁了又修,来来回回历经沧桑的雷锋塔。

      据说雷锋塔也是因初建时供奉了龙莲释迦牟尼坐像等珍贵的佛物才有而后流传出白娘娘的故事。她很小时还听过次《白蛇传》弹词唱段。晕乎乎从头到尾。唯一一处勉强觉得有趣的就是“水斗”前,法海跟小青对骂的那段。

      ——法海这和尚,也算够虔诚。不但张口闭口叫白蛇青蛇两个美人是“孽畜”,还一生坚持不懈的要许仙相信他跟白蛇的姻缘本是“孽缘”!也不知道辽国现在有没有这么执着的卫道之士!?倘若真的有,那他们发现了我这冒牌郡主的“来历”,怕是也要当成妖精给塞在哪座塔下“镇压”了吧……

      想到这,舒宁直觉得脖颈发凉。心里忍不住嘀咕着:老天爷啊,老天爷,白素贞是为了许仙才会坠眷凡尘。那我好端端的被发配回几百年前,又是为了什么?!

      据说佛教有“缘起论”。指世间事都起于“无我本意”,难以自主。难道……她的出现也是印了个“缘”字?

      缘起则来,缘尽则归……那一刻,她立挺起脊背。垂眸看了看脚下喧嘈的街衢。又扬首瞧了瞧供桌前那手持锡杖愿印的除盖障地藏菩萨像。鬼使神差的,唇瓣翕动间便逸出两句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短短人生一照面,前世多少香火炎……”

      声音有些痴痴的,掉落在脚下,响碎在人群。在沸腾的声浪里,却偏给一个人捡到了怀里。不知是不是真有缘分冥冥注定。那样吵那样长的东门大街,一句无心的感慨,却如魔咒,刹那禁锢了一个陌路人的心神。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短短人生一照面,前世多少香火炎。

      她这一句话,引得塔楼外的三人好奇的走了进来。而偏巧这时,蜷在角落里的塔娜也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朝她望了望。见到她脸上恍惚的神情,忍不住问

      “郡……呃,小姐,呃不是,是少爷!少爷……您怎么了?是不是在担心殿下?!”

      “嗯!?”舒宁瞥过脸,却比她更是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摸了摸套在手上的海棠扳指,心里像是预感到了文殊奴早就弃她逃跑了一般悬虚得很。嚅了嚅唇,顺口回答“我才没想他,我是在想‘白娘子’……”

      “白娘子?!白娘子是谁啊?!”塔娜捧着张天真的圆脸儿又问。

      舒宁顽皮的笑了,故意做了个鬼脸儿道

      “白娘子是只千年的蛇精。舌头好长,法术也别高。听说……好像就是被镇在一座塔下面哦!”

      “呃!?”塔娜听到,脸色当即就变得惨白。抱住双膝挪动了两下身子,地上那咯吱咯吱的声响。竟吓得发抖了。“蛇精?蛇精?大萨满说蛇精很厉害,很坏的,能吃人……”

      她越抖越凶,舒宁良心发下的摸摸鼻子,决定不再逗她,便马上和善的笑起来,说

      “别怕,别怕。镇着白娘子的塔不是这座。那座塔呀,在大宋!”

      “大宋!?”塔娜无辜的眨巴着眼。好像不信。舒宁叹了一声,只好又解释道

      “真的。在大宋的杭州,有座西湖。那塔就在西湖边。修了好多年了,名叫雷锋塔!”

      “雷锋塔……?主子,您想起过去的事儿了!?”塔娜忽然瞳底一亮。“过去”两个字,却像是一阵雾水蒙起了舒宁的视线。她一顿,跟着淡淡说

      “断断续续的一些,不做数的……”

      “是么?!”塔娜有些失望。可耷下了肩膀旋即却又问“那您还记得那座雷锋塔低下的蛇精长个什么样儿?它是不是死了,还会不会跑出来啊!?她吃人么?怎么会被压在塔下呢?大宋的法师和萨满能降服她么?”

      “啊?!”先前压抑的情绪被她这一问都挤散了。舒宁转过身,带着些意外的走向角落里的“十万个为什么”俏皮的笑道

      “想听故事啊?!你可是问对人啦!那条蛇精其实是条很美心很好的蛇精呢,她会被压在塔底下都是因为一个名叫法海的老秃驴多管闲事……”

      插腰站在塔娜跟前。她手舞足蹈的把各种版本的白蛇故事胡乱混在一起的混讲了一大通。从断桥相会,端阳现形,水漫金山……一路到结尾白蛇永镇雷锋塔却无端,戛然止住,再发不出声音。白蛇被压在了收复。法海曾留下了一条偈语: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锋塔倒,白蛇出世。据说最早的版本到这里便结束了。而不知为什么,她也没有再讲下去。

      塔娜凝神谛听,脸上的神情,随着故事的跌宕起伏,由喜,转忧,生恼,化怜。一直到舒宁把那首电视剧里的《渡情》胡编成是江南小调儿唱了出来。眼里的眶满的泪珠儿,就再也忍不住,涌涌直落下来。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十年修得同般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若是千年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歌声徘徊在塔中。喁喁轻轻,像是盛夏林间的一弯溪流。流出能涤清人心的醴凉。而唱着唱着,舒宁眼底的眷恋也延伸开。她瞳底洇散出迷失。刹那间,仿佛已身临其境的变成了白蛇妖。潸守在孤寂的雷峰塔里,追忆着自己遗落于凡间的绝恋……

      塔娜看怔了。良久后,摸了摸满是泪水的脸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小姐的曲儿……唱的……唱得……唱得真是……”

      她支支吾吾的形容不出。舒宁回过神来,故意挑起眉促狭的盯着不放。却没想到玩笑间,竟凭空突然有人抢先赞了句

      “唱得真是好!”

      嗡嗡的声音劈入耳。主仆俩给吓了一跳。

      转过身去瞧。木阶上,三个陌生男子相继的走出来。打头的博木里在她们看来简直像是头黑黝黝的熊。咧嘴冲着舒宁竖起拇指,露出两排分洁白得牙齿。有些憨厚,又有些滑稽

      “小丫头的曲儿唱得真好。故事也讲得好。就是这身装扮嘛,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实在不咋好!”

      “博木里!”竹青袍的男子从后走出来,淡淡的唤了句打断了笑声。他举止翩翩,却与博木里大不相同。略带歉意的走来抱拳施礼。开口,声音竟也是又沉又好听。

      “打扰姑娘了。在下韩谡,这两位是我的义弟元祯,博木里。我们兄弟方才经过,无意听到姑娘在说故事。一时兴起,没有及时现身。并不是有意唐突两位姑娘的!”

      说着,韩谡缓缓抬起眼。跟前的女娃儿以网巾束发,身穿着荧白平绣的长袍。横缠玉带,掐出纤细的腰身,也曝露了玲珑浮突的线条。虽是做少年装扮,可神韵间却不见半点儿刚硬气。尤其是一双乌通的杏核眼。大大的嵌在雪玉般的脸上,卷睫翕动,灵透逼人。

      “姑娘是江南人?!”打量了一番后。他温和的问。舒宁挑了下眉。并未回答。他只当舒宁是在戒备,便又加深了唇角的弧度。解释说

      “哦,方才听到姑娘讲了那白蛇的故事。觉得很有趣。我们兄弟几个也去过大宋多次,只是一直没机会去领略苏杭的风光。想来姑娘也是从江南来的,在下不过是想讨教些贵乡的风土罢了!!”

      听他这样讲。舒宁也不好绷着,心里盘算:如今皇上捺钵在庆州,同行而来的亲贵无数。这几人身上透出矜贵气搞不好也是贵族身份。未免今天偷遛出来的事被发觉,还是先离开,到街外截住文殊奴保险。

      遂转而对那个韩谡粲然一笑。推脱道

      “韩公子说的不错。我祖籍却是在江南,不过少则离家,倒也不算是江南人了。这白蛇的故事,还是听家慈提起的。公子若要打听江南风土,我还真的帮不上忙。今日一见,实是荣幸。可小女子还有要事在身,便先此告辞了!后会有期……”

      酸溜溜拽了一串寒暄的话。说完,她便拉住傻愣在旁边的塔娜准备离去。可匆匆走到阶梯旁边,擦身刹那,却给铁臂一横,拦住了去路。
      “慢着!!”

      短促的两个字,霸气已极。舒宁忍不住的噤颤了一下,沿着扣在腕子的那手瞥过头去。端见到的,是个唯有“倾国倾城”方能形容的脸。

      ——是那个叫……什么元祯的!

      老天,男人原来真的也能美得这样“祸国殃民”?潘鬓长眉,目若桃花。唇边挂起抹浅慢慵迨的笑。挑衅的朝自己斜过来,当下就惹出她一肚子的气!

      ——长得比她漂亮,该死!

      ——有意逗耍她,该死!

      ——摆明瞧不起她,更该死!!

      这么该死的男人,不气气他岂不天理难容!?

      想到这儿,舒宁脸上淡淡的愕然与不悦倏的便散了。眉眼弯弯,蜕变成一记天真无害的笑容。微微向那人靠近了些,狡谲又俏皮的喊了一句

      “仙女姐姐!”

      “仙女姐姐……你拉住我干嘛?!”

      “你说什么!”
      砰的!有人孤傲的姿态彻底崩溃了!先前的戏谑不再。胜似桃花的眸子,愤怒化为滚滚岩浆滚滚流淌出来,恨不得当下就要把跟前的舒宁烫死!

      “你叫我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他一吼。手也恼得发抖。舒宁心里藏掖起笑。抬高头来,清清楚楚的便又叫了一声

      “我唤你姐姐啊!姐姐啊,你好美哦。我刚刚都没发现,你简直比天上的嫦娥还美呢。我要是有一半美就好了,我好羡慕你啊……”

      她拼命的嗲赞。存心要把人呕死。而那个元祯果真是气得脸都青了。狠狠握住她的手腕,一时间什么风流倜傥风度翩翩都忘了,只顾着长大了嘴巴咆哮道
      “你眼睛瞎了不成,你看看我,我哪里像女人!”

      “哦?!哦……”舒宁装成无辜的小白兔。可怜巴巴的瞅了瞅他那祸水的脸,然后垂下头说“我……我明白了……”

      “哼!”

      “我明白了,姐姐是和我一样女扮男装。不能讲,不能让人发现对不对?!也是啊……像姐姐这么漂亮,上了街,肯定会有好色的恶霸来抢亲的!”

      ——天啊,憋得真是好辛苦。

      说到最后,她索性捂住嘴,生怕一不小心笑就要喷出来。

      可这会儿,元祯脸上却顷刻没了表情。只是恶狠狠的盯着她,好像是要在她身上看穿两个洞。空气似凝结成冰。可怕的静默里,一旁的博木里突然嚷起来
      “哈哈哈!小丫头,叫你姐姐?!哈哈哈哈……元祯,我……我早说你那张脸,回来最好用布挡住!这里可不是大宋,你长成那样……一定会叫人误会啦!”

      这一喊。把所有人的压抑都释放开。韩谡跟塔娜也随着淡淡的挑起嘴角。带着些许同情的目光望向楚元祯。气得他胸口像是都要被炸开。火头一时恼灌上了脑,他抬起左臂就朝舒宁的小脸甩了过。舒宁被揪住,动弹不得。遂只能缩起脖子等着慷慨“就义”。

      千钧一发时,韩谡却突然横手搪了开。顺势将她护进怀中。不紧不慢的劝慰着,声音如三月里的一阵春风。

      “罢了,元祯。她只是个小姑娘,别为难她……”

      “小姑娘,哼!”元祯仍旧恨得牙痒。可耐着韩谡的面子,却还是悻悻甩下了手。末了,阴恻恻的朝着舒宁一瞪。恫吓道

      “这次便饶了你。记住,你那双兔子眼是要拿来用的。若是有眼无珠的再敢胡说,我便帮你挖了它去!”

      他眉目间的射起寒光,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舒宁躲到了韩谡背后偷偷吐了下舌头。

      心却想着:下次,还有下次?本姑娘才不要再见到你。倒霉不过是这一次,不气够了本儿,岂不是对不住我自己?

      遂转而又探出半张脸。俏生生的朝他抛了媚眼道

      “好,宁儿记住啦。宁儿以后不叫您姐姐,只叫您……仙女好么?”

      “你倒是真不怕死?!”他鼻息一重。霎时间,如闪电般踱近拉出了她半边身子。韩谡自中一挡,同他纠缠了两下。舒宁便趁机很没道义的拉住塔娜跑掉了。

      那个元祯没穷追,只是倒背过一臂。默默走到楼中的供桌前面,讲胸口堵的火气化成了掌心力。狠狠一击,供桌便噼里啪啦的倒在了地上。

      “宁儿?好个宁儿!!”

      踩过脚下的狼藉,他细不可闻的念了句。博木里从旁见了忍不住埋怨

      “你这脾气也太坏了。干嘛跟个小丫头斗气啊,还把人家吓跑了。我还想和她多聊几句呢!”

      博木里窃窃的笑,他倏的扭过头,目光如刀一般削射警告。才终于不敢再出声。只是恋恋不舍得眺望到街市。最后念了句

      “真有意思的小丫头呢,我还是头次碰到……”

      这时,韩谡走了来。温和道

      “不用可惜,我们还会见到她的!”

      “是么!?”博木里瞪大了虎眼。摆明不信。韩谡笑了笑。扬起头玩味的也向远处望去。意味深长的回答

      “她和我们有缘!”

      ——她和他们有缘。

      ※※※※※※※※※※※※※※※※※※※※※※

      ——她和他们有缘。

      韩谡的话,很快得到了证明。就在三人离开塔楼后不到两个时辰,伴随着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和他们有缘的她,果然又出现了……

      庆州驿馆前,马队疯狂的奔过。铁蹄下烟尘四起,迷暗了视线。而一个娇小的女子,就在捩喊谩骂声里被从马背上抛了下来。凌越一滑,网巾扯落,青丝如瀑散泻开,氤着淡淡的香气,“挂”到了一匹健美的紫骝马边。

      而马上傲然执缰的,正是才刚狠不得把她一掌劈死的元祯。

      “她?!”元祯绷着脸将晕厥过去的她提到了身前。拨开那凌乱的发丝一瞧。当即,便与身后的博木里一同陷入了怔忡!

      ——是她?那个方才还在塔楼上跟他们有说有笑的小丫头?她怎么会混在枭子一般肆意狂冲的马队里?又怎么会被人扔了出来?而且还偏巧不巧的掉进了他怀中?

      默默的卷挑起一缕散着淡香的青丝。他很不悦的绞紧了眉。

      ——啧,这有眼无珠的死丫头,现在看来还真是狼狈极了。双眼紧闭着,头发乱得像是鸡窝。原本白净的衫子,也如同在泥里揉搓过。死皮赖脸的倒在他的马上,瞧了便让人厌恶。恨不得当即就将她再像丢石头一样,再远远的丢出去。

      “先把她给我吧……”

      他正恶毒的盘算着。博木里却难得善解人意的先说出他的心声。

      瞥见舒宁衣角的尘土已蹭脏了他的袍襟跟爱马。博木里想起自家兄弟那嗜爱干净的怪僻。为恐这可怜的小姑娘再被甩到地上,便忙不迭的探两臂准备接人。可元祯偏生有副别扭的性情。自己分明满眼嫌恶了,见到他出手却故意不肯放松。

      用两根指拈着舒宁的领口死死揪住。暗地里跟博木里较起一股阴力。阴沉的一睇,博木里当下便摸摸鼻子撒开了手掌。

      眼睁睁看着可怜的舒宁被像小鸡一样拽挂在马背上。失了知觉的身子左摇右摆,悬在个极不舒服的位置上,好似随时都可能再次跌落在地。

      ——真是狠心嗳……

      博木里偷偷在心底埋怨道。元祯却见鬼的是看穿了他。倨傲的扬起了下巴冷冷说

      “是她活该!”

      “唔……嗯?你……你怎么知……?”博木里愣了,旋即瞪大眼。扯开嗓门大嚷,吵得连昏迷中的舒宁也不得不嘤宁着醒了过来。沾了泪珠的睫毛,若菡萏息绽般的打开。恍惚间,惊魂未定。可马上的男人见了,却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飞身便将其卷扯到了地。

      她像泥人似的戳再他面前。耳边砸砸的残留着那些叫嚣肆喊的声音。可头顶,却已飘过了硬梆梆的问话声。
      “你是谁?胆子可够大的,内城纵马,扰乱百姓安宁……说,马队的头领是谁?跟你什么关系?”

      舒宁只觉得头顶像是顷刻下起了冰雹。噼噼啪啪的一阵打下来,她几乎要站不住。
      “我……我不是。我是被他们抓了的。我不认识他们。这位大哥,我初来庆州,刚和家人走散了,还……还望您出手相……相……”

      说着,她费力的抬起眼。瞳中翳着的一层水膜,四目交接的刹那,倏然晕化成了泪。

      一个“救”字梗在了喉头。舒宁心里大喊“糟糕”

      ——这到底是什么世界?无端走在大街上也会碰到强抢民女的土匪!害她不但跟塔娜失散了还撞得满身疼痛!幸好急中生智,用发针刺了“土匪”一下。被像垃圾似的被扔到半空里已然是够倒霉了,却居然好撞不撞,撞进了了这个“蛇蝎美男”的怀里!

      这张尤胜倾城的脸,她印象鲜明。眸窄得犀利,唇抿得凉薄。哪怕是面对这么狼狈的自己,眉目间,也不见一丝怜惜!指望这种铁石心肠的人来救她,那恐怕是做梦!

      她正满心焦乱委屈。踌躇之间,跑远的马队却已然折返回来。

      她忍不住咬了下唇。正盘算要不要来一招“以死名志”博取同情。耳畔,便如春风拂过似的,响起个声音。

      “姑娘,是你……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扭过头去,竟是那个韩谡从驿馆门里走来。淡静的脸上浮出关切。来到跟前,握住她肩头。舒宁顿即像是见了亲人般扑到他怀里。

      “哇……公子是你啊……”
      打开闸门先来两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垫底。跟着,她便紧紧揪着韩谡的袍扣,简单的说出自己的遭遇。

      “公子,拜托你救救我。刚才我好端端跟我的丫头在路上走。不知怎么就冲出一对人马,为首的人看出我是汉人,便硬是冤我是他的奴隶!我被他掳上马,丫头也找不到了。我……我现在是……走投无路!求您千万要帮我!千万不要让我被那人抓去……”

      马蹄声夹杂着谩骂捩呼越发近了。她赤红了眼,哀恳得目光令人心灼。韩谡遂眉头淡淡锁住。只感觉到心像是平整的缎子,给人自半腰抽出了一根丝,倏的一下,便抽紧了……

      有一丝愠怒刹那从他眼中滑过。点点头,他托着舒宁正想说话,却被身后唯恐天下不乱的义弟冷厉的拦先道
      “二哥!您可要先看看,那抓她的人……是谁?!”他伸手朝逼近的马队一指。睨了睨舒宁,唇角边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马队已紧缰来到了跟前。为首顶着毡帽的胖子,单卷长鞭,正戾嘎的狂笑。舒宁焦急的眄了眼韩谡。

      期待,却落成了失望!

      “我当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庆州城里横冲直撞呢!原来是你巴延吉赫啊!亏你还是乙室王府的小王爷!怎么成日里尽干这些掠人为奴的勾当!!”博木里嗡声一吼。舒宁顷刻就觉着腿又软了。

      倒吸下一口气,她忍不住暗咒该死。怪不得那死胖子嚣张若此,原来竟是个王爷。瞧韩谡几人的模样,她顶心凉到了头儿。

      心知这次要想要脱身,看来只能靠自己!冷静,冷静,冷静……她不停的对自己说,深深呼吸几下,敛下眼波。正默默筹划着新的出路,便听到马上那胖子晾开乌鸦似的嗓门,大摇大摆的颠倒起了是非!

      “博木里!耶律褚祯!原来是你们。怎么?在宋人的地方呆不下去,可知道回来了!哼!脚跟还没站稳,竟就想着管我的闲事了?!我劝你们还是放明白些,这女人是我的奴隶。她伤人私逃,我要把她抓回去!”

      “你的奴隶?哼……你的奴隶还真奇怪,竟能自己跑出来逛大街。”

      元祯先应了话。舒宁一听,眸光倏的冷起来。眼前事情紧急,她可是一定要保住自己这条小命。遂横下一条心,噌的反扑到他冷冰冰的怀中。箍紧了他的脖颈。阻止几乎就要脱口的那句“那你把她带走吧”

      她这一动,四下的人却难免乱了头绪。巴延吉赫带头淫肆的哄叫。焦点,自她这个“胆敢落跑的女奴”,转矢方向了那个同样是满目愕然的元祯!!

      “你又要耍什么把戏?!” 元祯雕像般硬梆梆的戳在原处。一边咬着牙,一边把声音压得极低道。舒宁不顾他呼吸里那阵怒不可遏。踮脚贴到他颈窝。闷闷的喃答出两个字,直入主题!

      “救我!”

      “救你,凭什么?!”

      “凭‘英雄救美’四个字啦,怎么……难道你不是英雄!?”

      “是你不配!”不配那个“美”字!

      他甩下满目的不屑。答案果然是冷血至极。而舒宁也早有所悟,嫣然一笑。却突然抬起头对,“痴缠”的望住他道

      “好!那您可就别怪我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黑晶似的眸子里,闪烁着阴谋。只可惜背对着的众人却错过了,看到的,只有他们之间窃窃私语的暧昧……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男人顿了顿。给她身上的香气扰乱了瞬间,来不及想清楚。耳边却已然传来了钻天的一声哭嚎。

      “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怎么不救我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有了这个‘男人’你就翻脸不认人。眼巴巴看着我被人抢去做奴隶还不吭声!!枉费我跟了你这么就啊!天啊,你怎么这样绝情呢。这个男人他有什么好?他又不能为你生儿育女,你为他着个什么迷~~~”

      ——她在说什么?!谁喜欢男人?!

      他额角的青筋都隐隐跳现出来。那些含糊不清的言语,慢慢被串联得清晰。瞪着眼,端看舒宁在一群人跟前撒泼打滚儿,哭着喊着,指向他跟韩谡两个。引得周遭的目光,竟果真慢慢都变得疑惑起来……

      ——好个人不为己!这死丫头果真是不怕死的,为了趁乱逃跑,竟敢将火头烧到他身上?!而旁边的这些人也真都是酒囊饭袋!他们都傻了不成?怎么就会被一个小丫头当成了扯线木偶来利用。居然还敢那样打量自己?!

      刹那间,他心里的迷惑渐渐盖过了忿懑。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那个罪大恶极的女娃儿直接塞给巴延吉赫来个眼不见为净。谁想到巴延吉赫竟然先开了口

      “哈哈!真是没想到。难怪人家都说耶律褚祯是不沾女色的冷君子。原来是在宋人的地方呆得久了,染上了这个毛病……不过还真别说,你这张脸蛋儿到是真的比我家的女人还美。仔细看看,越发迷人呢……”

      □□着,目光赤裸裸的放肆无比。元祯被这番羞辱,极怒反笑。单挑起一边的唇,冷冰冰的只道了句

      “堂堂乙室王府的小王爷也是不过是个不过如此!听一个丫头胡说了两句竟也能做真,幸好啊,幸好你不是乙室的世子!!”

      “你说什么!”话一出口,巴延吉赫豁然急了。一对□□眼瞪得圆圆的,像是给谁踩到了痛处。当下就怒冲冲的预备跟楚元祯“决一死战”的模样!

      两拨人遂剑拔弩张的拉开了对峙之势。舒宁心里欢喜!暗自在旁幸灾乐祸的盘算着:

      ——好啊!狗咬狗,两嘴毛儿!最好你们现在就打个昏天黑地,到那个时候,看这个色迷迷的死胖子还有没有闲心来抓我!

      想着,她便不动声色的慢慢向后稍起步子。可身旁的男人那桃花眼偏生得利。眼见她搅乱了局面,把脏水泼罢就要抽身。斜眼一睇,便高昂起声音大喊

      “你想去哪儿!?刚才不是还说你自己是我的女人么?!现在怎么了?我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你却要走了!?”

      他手直指过来,摆明是要拖她一道死。舒宁低咒了声,瞥见巴延吉赫蠢蠢欲动的马队。旋即妩媚的甩起了凌乱的发!

      “我走?为什么要走?!我走了谁来揭穿你的断袖之癖啊!我的证据还没拿出来呢,我怎么舍得走!”

      ——证据?

      又跑出来什么证据!?一时间,众人被搅的头大。迷迷糊糊的怔在那儿,任凭舒宁径直冲向了元祯。跃跃的期待着要看那个所谓的“证据”。可谁料,娇弱的身形猛一转,瞬间擦过过去却扑向韩谡!

      “帮我!”
      一声耳畔边低沉的恳求。韩谡愣了愣。气息骤然抽紧住!他脖颈上紧被横起一只明晃的发针。淡淡瞥过头,睨向舒宁。却用唇哑然的回答了一个字——

      “好!”

      “你要干什么!”这场面出乎预料。众人都还僵着。只有博木里抢上跟前嘎声大喝。

      但就舒宁的身手和拿着的一根不起眼的发针,原本是费不得他吹灰之力就能制伏。可抬起手臂时,他被韩谡严厉的眼神骇住。手举在半空,又若有所思的收了回来!舒宁这才松了半口气,转而扯开了嗓门对马队那边的人喊道

      “你们都别过来!谁过来,我就杀了他!我是豁出了命的,可他要是一死,你们一个个却谁也摘不清干系!所以我劝你们都别乱动,否则的话,咱们现在就同归于尽!”

      见状,元祯倨傲的扬起头不出声。而那巴延吉赫却不想那么多,挥了软鞭道

      “贱人!你敢要挟老子!看老子今日怎么教训你!”

      他狠狠的甩过鞭子,可半路却给凌空划过的一道闪电似的光,狼狈的斩断!

      “蠢货!!”又一个银透的声音钻进了混乱。像是黑洞里,燧石击溅出的火花,咄咄逼来,却有嵌入人心版的魔力。于是连舒宁都忍不住愕然了。循声望去,端见到苍空下,马背上,一个挥着金刀的少年遽然点亮了这个世界。

      那是个注定要被记住的人。笑晏晏的脸,麦泽刀刻。五官并不算是俊美,可那对黑曜的瞳仁,却是真为契丹绝无仅有。狂浪不羁的掩盖下,亮得邪,亮得厉,亮得让人三尺之外,都会忍不住噤若寒蝉。

      从那一刻起,舒宁记住了那人的名字。

      “赵铎?!”

      韩谡几个异口同声喊道。对男人,显是都有些顾忌。而那起先傲慢到不可一世的巴延吉赫更是早翻滚地趴到了地上。尘土,沾葬了他那张油光的圆脸。他狼狈极了,嘴里颤颤唤道

      “小……小舅舅!”

      “哼!”那人收刀冷冷一笑“亏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小舅舅,有乙室王府一家子的亲戚!你是给疯狗咬了,还是早上没睡醒。你知不知道,那是谁?那是皇后娘娘亲召回京的节度使韩大人,他有个闪失,割了你这一身肥肉也赔不起!你妄顾他性命……是要整个儿乙室王府来陪葬么?!”

      “我……”巴延吉赫大气都不敢出。畏畏缩缩的爬起来,垂手而立。而他背后的马队,骚乱却更大。舒宁看准时机,一把推开韩谡,翻身便纵伏上了元祯的那匹紫骝马!

      这一次,她才是豁出去了。用那发针连连朝着马臀刺了几下。马儿发了狂,箭也似的冲化成风。而根本不懂得骑马的她,就那挂在马背上,死命的握住了缰。乘着闪电,逃了去……
      “该死的!这贱人居然跑了!”

      巴延吉赫低声啐。马背上的赵铎,引颈狂笑,扭回头回望了元祯三人。却饶有深意的喊道

      “嗳!这女人日后送了我,如何?”

      三人听了,脸色皆是黯沉。独博木里讪讪道
      “你还真会说!人都跑了!日后拿什么来送?”

      “跑?她跑得了么?跑来跑去,还不是跑不出你们的手掌心!哈……”

      肆意笑着。那赵铎说罢,便纵缰驰马,领着巴延吉赫一行人,消失在了尘烟里。剩下博木里丈二和尚摸不出头脑。绞紧眉头,忍不住喃喃念道

      “赵铎那小子到底是啥意思!?”

      韩谡拍了拍他肩头一抿唇。淡淡的望向远方,只答

      “紫骝是元祯的坐骑!”

      没错啊,可那又怎样呢!?博木里还是搞不清楚,直到半个时辰后,他在驿馆后墙边,发现了精疲力竭的紫骝驮着昏迷的舒宁归来。

      才恍然大悟:紫骝这马原是通晓灵性的。即便受了伤,死……也要死在主子的身边。

      于是,马回来了。而马上的人呢?

      当时,他为难的问了句。而很意外的,两个兄弟则异口同声的回答
      “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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