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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女 ...

  •   ·天女·

      乾亨二年·庆州

      “起来!你给我快起来!”

      “唔……”

      清晨,舒宁羊毛毡毯上翻了来个身,恍惚间鼻尖痒痒的,听到有人在喊。

      “这都什么时辰了!父皇都起身了,你居然还敢躲在这儿睡觉!难怪戈尔苏他们都叫你是瞌睡郡主!”

      惺忪的半打开眼。视线里,钻出个白净香软的糕团儿晃动。她嚅了嚅唇。不知怎么的,见那糕团贴上来的时候,顺着本能便一口咬了下去。糕团儿上的两汪黑水银突然发出光。惨叫声从耳边撕开口子,她揉了揉眼。便觉腮上给人狠狠揍了一拳,当即——清醒了!原来,自己咬了的,不是软乎乎的桂香水晶包而是个人。

      “唔……文殊奴!”捂住脸颊央道,循声瞧去。那一边,叉腰怒目立着的。正是她在庆州围苑里最熟悉的,皇长子耶律隆绪①。这十岁大的小家伙,是皇后萧绰嫡出,诸多皇子中,隆宠尤盛。小小年纪,便封地制帐,赐了属隶奴仆。辽朝中的许多人都视他为储位之选。而舒宁,自是比谁都笃定:耶律隆绪这名字,注定是要赋予他九五之尊的命运!

      所以,对这小霸王舒宁可是不敢得罪的。抬眼偷睨了睨,见他正两□□换着跺踩在黄布绣凤的地障上。便忙不迭讨好的笑了。

      “你还敢笑!!你……你……你算是哪门子的郡主!毛手毛脚的还有脸笑!”

      那孩子向来脾气大,被无端的咬了,这会儿正恼恨得很。所以撇过头,对舒宁的谄媚像不理睬却只是大叫。瞳底像有两把火焰在燃,数落声迭迭不断——

      “我真的不懂!亏得父皇说你们大宋的女子都是生性娇羞腼腆!可照了我看,你比咱们契丹的牛还蛮还蠢!你说说,打从你被送来行苑,整日里出了吃和睡还干了些什么!父皇封你当郡主,我瞧着倒不如封头猪!!骑马打猎,还有……不止……居然……你还……”

      罪状又一次被公诸于众。文殊奴唠叨着,偶尔还会以已生了细茧的指间戳舒宁的忏悔的额头。而舒宁忍耐到了最后,索性把王爷的圣训当催眠曲来听,环住膝头,眼皮一贴,发起白日梦!

      结果,文殊奴气得抓了狂!一把扯过她的耳朵,猛的用字正腔圆的汉话咆哮到

      “你简直无药可救!!!”

      “啊?!”舒宁被惊得失声。才撑起眼,便觉得肩头给人如铁钳捏住似的。剧烈的摇晃起来。

      “你……你……被骂成这样你居然还有脸睡!你到底还知不知道羞!?”水晶包子脸儿,贴在她近前。鼓了又鼓,红了又红,得像是随时就姚涨破。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嚅了嚅唇,便下意识的蚊呐说

      “无……无所谓啦……难到你没听过……走自己的路,让小孩子胡说去吧!?”

      “你说什么?!”这下子,男孩的指节居然能发出咯咯的响。黑晶晶的眸子里,仿佛有根细如发丝的弦,慢慢的,逐渐的绷紧。舒宁想起小霸王最忌讳旁人戳穿他“年龄”的事实。只得又硬起头皮傻笑了两声改道

      “嘿嘿……我……我不过是乱讲的。其实我的意思是呢……方才我是睡迷糊了,咬了殿下一口,都是我的不对。还望小王爷,皇子殿下您多多包涵!我往后一定努力改了爱睡的习惯。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学河塘里的鱼,睁着眼!至于……您说的其他毛病……小人我生来就如此,恶习难改,王爷殿下总得给小人一些时间吧!”

      扯着耳朵求饶。这万事万灵的招数果然奏效。文殊奴怔了片刻,不再那样恼了。眉心纠凸起的结也淡淡的平复下去。与她相对坐下,平板道

      “我可是为了你好!你到契丹的时候也不短了,父王母后念你病体初愈,不做计较,不令你学咱们契丹的礼仪。可你也要替自己打算一下啊!契丹不是大宋,女人不是被养在毡帐里就行的。你来了这么久,什么都学不会,就连契丹话也是个半吊子!眼看着咱们就要拔营回京,你……将来到了民间,难道真不怕被活活饿死么!!”

      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舒宁不觉心一颤:她自然晓得辽国与中原,民风大相径庭。贵族的生活跟贫民比,简直有若是天堂和地狱。

      皇族贵胄,从来都养尊处优,且多精通汉文汉学。所以她来了月余,却从没觉着生活上有什么艰难。可如果换到在民间,语言,生计,风土人情……这些格格不入的文化,想要跻进融合,可是要吃不少苦头呢!只是道理虽然明白,她却更生疑惑。

      沉思了许久,最后禁不住脱口而出道

      “我是皇上册封的郡主!下月拔营回上京,自然也是跟着你们的。民间生活,我能不能适应,又有什么要紧?”

      那话,分明在文殊奴的瞳中扯起一束扑朔的光。他反过来,眍起眼死死盯住她。好久好久,粗着气吭道

      “你这个傻子!你……你真的是傻得……无可救药!!!早晚有天,你会把自己害死!!”清凉无垢得嗓里,夹杂着很沉重得什么。舒宁一怔,禀神循着望去,他却已经背过身,走到了毡帘旁边。

      背影,直僵的矗着,有让人慌张又心疼的苍凉。舒宁几乎怀疑是自己的眼花了,嚅哝良久,来不及想出该说些什么,文殊奴却已经离去。小小的身形,闪晃出一抹刺眼的阳光。她抚上襟头,愣愣的,费了全力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塔娜?”

      朝着帐子角落转过头。她唤了侍衣女奴的名字。塔娜是个总喜欢窝缩在阴暗里不声不响的契丹姑娘,从皇后帐下拨来伺候着她。心很细,懂得说不少方言,平素教了她许多契丹话和辽国的习俗。虽然总是怯生生的,但也还算亲近……听了喊声,立即便恭敬的起身。头含贴在胸前,一步一寸的蹭到前。不待舒宁张口问,便自然的跪伏下来,捋弄起主子散乱的头发,细嘤道

      “……方才殿是在吩咐过,要记得提醒您,三天以后……约了和他出营进城的事儿!!”

      “哦!?啊!”舒宁木纳的点点头。空搓捻着冒了汗的手心,想着文殊奴背过身时咕咕哝哝的模样。好一会儿道“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那小子死缠活磨的,非要带我进庆州城里开什么眼界!他也是的,方才既然来了,却也不同我说明?!”

      “殿下就是这个性儿……”塔娜顺口说“殿下是嘴上硬,心里软。他对郡主的好,是真的。奴才记得,殿下第一次来探您的时候,您还昏迷着,梦里不知想了什么,眼角涌了好多的泪。那会儿,殿下就坐在你手边,轻轻给您拭脸,嘴里还直念,说是早知道要吃怎么多苦,皇上真不该迎您回来……”

      “我知道他的心是好的!可我待他也不差啊,这些日子,他每晚缠我讲的故事都能凑成本书啦!!”舒宁憋了下嘴,孩子气的辩驳道。顺势抬眼往向手边的铜镜,瞧塔娜俐落的讲她的发绾成髻。斜盘束高,露出颈上雪白的肌肤。沉沉长长,叹了口气!

      镜中这张不知是熟悉还是陌生的脸,年轻纯净,却翳翳薄薄的蒙着层娇媚。卷睫乌藏起的杏瞳,星子似一眨一闪,像透光的黑晶,又像是无底的潭涧……她分不清那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什么时候才是自己的。甚至不清楚,这脸是否只是个虚伪的面具。

      而在旁人眼里,那却并不重要。她便是她,恬美或者妖娆,都只是这有着郡主头衔的脸孔,一时流淌出的风情。比如说塔娜,小心翼翼的顺梳着她每一根发。越看,越生羡慕,越生欢喜。不知不觉,便赞喃道

      “郡主人美心又善!难怪殿下那副性儿骄,见了您也忍不住要亲近!!现在外面人都说,郡主您是祖宗送还给咱契丹的天人。承了福气回来,一到,就带了好运……”

      仿佛是不经意的一句,却令舒宁气息倏的抽紧!樱肉似的下唇,润着光挑起一道冷冽的弧度!她淡淡的在首饰盒儿里捻起只通透的白玉簪子递给塔娜。簪子被斜插在髻心。睨着乌发间那玉纹雕成的海棠花,她默了许久。才懒洋洋的问道“我人美心善?……他们怎么知道?!”

      “呃!?”

      “我来契丹月余,大都是昏瘫在帐子里的。见过的,说过话的人,寥寥无几。你若说我人美心善,我倒还能厚着脸皮认了!!可旁人这么说……难道不是很奇怪么?!”

      塔娜身形明显一僵。困顿的扬起头,绞着眉头又涩又缓的,憋红了脸回答

      “这个……奴才也不晓得!怕是因为郡主的身份尊贵吧!您是天女生养的,自然也就是天女了。大家会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

      “是啊!”舒宁淡淡的,顿了一下叹息说“你们惺惺念念着的,是我身份和我那个了不起的娘。只是可惜,我自己……却已经都忘了!我不记得我那个天女娘亲的模样,也不记得她对我的教诲。你说……我这样的人,还能给你们带来福泽么?!”

      “失忆”是百事不爽的借口。她早用这说法把舒宁过去十四年的记忆推了个干净。现在自己拿来感怀一下,却反倒让旁人都深沉感惋……

      ——真是恶劣的很过瘾耶!

      偷瞄着镜中塔娜不住摇头的模样。舒宁又忍不住顽皮的涌了涌眉。

      塔娜对她“失意”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总觉着是自己照料不慎,才使得主子清醒后脑袋里被灌了浆糊变得乱七八糟。所以每次提起,都是副悲彻难当的模样。边摸着泪,边轻喁道

      “郡主这些年流落在外,真是受苦了……!御医们说,您伤重时脑子烧得久了,醒来才会记迷了事。如果精心调理,不定将来也是会好的……主子您放心吧,奴才会一直替你求天神开恩泽,哪怕是折下奴才的寿能换了您想起从前,奴才也愿意的……”

      ——这么严重?不用了吧……

      镜中那张充斥着真诚的脸。令舒宁忍不住心虚的摇起头。掀了掀唇角正想说些什么,那一刻却突觉着背后窜起股奇异的凉。

      风声汩汩的窜起来,毡帘打卷。姗姗然,从外面走来了个神色凝重的男人。而立之年,蜡般的脸上留了两撇八字胡。一袭黑缎面儿的袍子长长的拖着。边走,边颤颤念道

      “忘了便是忘了,又何必再想起呢!”

      那声音掺着风寒慢吞吞的爬上耳际。坠着浊浊的喘息声,令人辨不清情绪。

      舒宁稍微愣了愣。返回神,旋即飞快的同塔娜一同跪倒。对那男人,恭敬而戒备的参拜道

      “见过皇上!!”
      半匍着身,她盯住跟前绣龙的短靴动也不动。寒气随着放下的棉帘子,慢慢淡了。而朝她走来的,大辽皇帝耶律贤②,却搅动起一股更甚诡异的气息!

      她醒来后,与这景宗也先后见过几次,每每都匆匆忙忙的,话也没多说。印象中,这个注定要英年早逝的皇帝,因为受过外伤,身体始终是孱弱的。总是那样灰败着一张脸,消瘦又黯淡。两颊深塌。除了眉心深到骇人的那条纵纹外,见不到半点帝王的威慑。

      而今日乍见,他仿佛还是老样子。拂了拂手走过来,身后没奴侍搀护总仿佛摇摇欲坠。一个人蹭着步子,缓而稳朝她靠近,带着股药材清香擦身而过,迳自盘坐到黄铜镜旁。好似只是个友善的长辈。

      “一家人,别闹那些虚礼了!快起来吧,让我瞧瞧……你呀,真是越发像你母亲了呢!”

      他挥手示意塔娜退了,便拉住舒宁袖头无端的开始自言自语。被郁气封缄了神采的脸上,偶尔浮出些憧憬的光。很淡,很轻的滑过。让他洋溢着的亲和,变得让人迷惑……干裂的嘴唇,缓缓翕动。他叹了又叹,看了又看,嘶哑的说

      “几天不见,你的脸色益发好了。瞧着你这副样子,朕就想起你母亲。”

      舒宁有些无措。尴尬的舔起眼对他微微笑了笑。他一怔,很快掩盖过什么,又道

      “真的很像……朕当初见你母亲,她大概也就你这岁数……花儿似的年纪,生得娇娇软软,煞是可人!言行间,也懒洋洋得透着一股子圆融。那才貌,性情,还真的不似个凡人啊……”

      “他们都说,她是个天女?!”闻得他这话,舒宁不自觉便扬起语调浅问了一句。耶律急喘了喘,伸手摩娑起镜边的花纹,须臾过后,浊声回答

      “是啊!天女?天女……她那样的女人,性情好,心地好,样貌好,家世也好。日子久了,百姓们承了她的恩惠,便私下唤她做了个天女郡主!而亲贵之间,也是人人称赞,说她出奇的乖巧温顺,有副菩萨心肝儿……只是,凭谁也想不到,她这般心性的人,却有胆量抗旨逃婚……一逃十几年,一逃……逃了一辈子……或许,她真的是天女。不该流落在这凡尘,别人污了灵性……!!”

      絮絮的,他仿佛又沉浸在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中难以自拔。那溷浊的眼,盯着帐心彩绘的韬柱像是能望出两个洞。而口中若即若离,话里有话的味道,也更是令舒宁的不安,不停膨胀!她总觉着耶律贤的话,像是要把她往一个无底的深渊里牵引。无端的心慌,无端的忙乱。不知不觉,便冲口打断道

      “皇上!皇上……舒宁愚顿,您如果什么圣意,能不能直接吩咐?!”
      那话一出,耶律贤的佝偻的轮廓便猛地绷紧了。他慢吞吞的扭回眼来,冲着舒宁温和的一笑。笑得仿佛嘴角的肉,都变得坚硬时,便缓默着,站起了身。一句话也不肯支应,便朝毡帘走了过去。

      那背影,依稀像是放大了的文殊奴。只是这一回,舒宁禀着呼吸,凝神等着,却终于听明白了他口中的话——

      在他几乎就要移步到帐外时,长长一叹。分明沉重又喁细的说了句

      “大萨满说你是天神赐给契丹的天女。有你在,我大辽便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朕不在乎你是否记得你是谁,只是天女……我大辽已逃了一个。所以这一次,朕无论如何,都要好生的留住你……”
      舒宁听了,笑眯眯的扬起头。分不出是不是诚心的,朗朗回答说

      “皇上放宽心好了。我是个生性懒惰的人,虽然忘了很多事,可我还记得有句话儿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

      那个刹那,耶律贤被埋在阴鹜里的侧脸似是光亮了些。喃喃的又叨念了些契丹话,最后莫名其妙的离开了。傍晚时分,皇帐下又遣人来问。说是耶律贤摆了御宴,若舒宁郡主的身体安好,请她一道出席。舒宁想也没想,便借口头疼轻易的推了。

      谁知月上时,皇后萧绰竟躬亲探访。与耶律贤一样,淡淡的来,淡淡的去,言语若风动铅云,飘忽且神秘。

      塔娜实心。见了这番情形,便提醒主子要缜思因由。可偏偏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正主儿只是甩开手,大咧咧的说了句

      “想得太多了,老的快耶!”塔娜再无话可说。于是,一切便这样顺其自然的掀了过去。平静了两日,舒宁仍执着的懒躲在帐中做她的瞌睡郡主。到了第三天,一清早儿,耶律隆绪帐下的人便将她们主仆接上了自备的轻便马车。

      按照先前约定好的,舒宁糊里糊涂的,便跟着文殊奴犯下了私出猎苑的大罪……一路上战战兢兢的,带着些紧张,更带着些刺激。他们偎在篷车里,绕开宿卫队把手的正路,蜿蜿蜒蜒的颠簸南行。穿过禁圈时,背后,是被晨曦的阳光,扯开亮口的天空……

      “我要听你讲故事!”文殊奴孩子气的说道。跟上次见面时一样,神色中有些古怪。出了最后的卡口,他把塔娜支使到外面赶车,自己便更是肆无忌惮的蜷躺进了舒宁的膝上撒娇。他仰着脖子不住蹭晃。窄红袍外搭的雕毛坎肩松散的敞开,露出胸口的宝相花绣纹。毡帽掉了下去,露出木梳背儿头,光亮亮,独额上的一撮黑发,可爱得紧!
      舒宁见状,忍不住笑了。一指戳在他那张肉嘟嘟得包子脸儿上,悠悠得讲起了《拇指姑娘》的童话故事。

      ——拇指姑娘。一个拇指大的美姑娘,她虽然微渺,却总是不甘在苦难里任人摆布。向往着自由和幸福的生活……

      她讲得仔细,声情并茂却没留意到文殊奴眼中那滞留沉淀的压抑……一直到故事结尾,大团圆的结局却不见人欢喜的回应。

      她意外的垂下眼眸。却只听那孩子淡淡戚戚的喃到——

      “要是你也能变成拇指大就好了!我就把你装在香袋里,护着你,让你永远陪着我,给我讲故事……”那句话,让舒宁触电似的一挺腰身。眼里,有乌密的云涡盘潜。她开始隐隐觉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对!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文殊奴知道了,耶律贤知道了,皇后萧绰恐怕也知道了。所以他们才一个个都透出古怪!而这“什么”,显然关乎了她。只可惜,依着文殊奴的性子,这会儿都不肯挑明,怕是多问也无益……

      遂她索性闭上了双眼。下唇边复挂起笑。不紧不慢,哼出了不属于这年代的小调儿……

      小调儿伴随着车板辘辘的响动把空气都哼软。气氛,开始让人焦躁。好久以后,舒宁的指尖儿被一把揪住。生疼的攥着揉着,作威作福的小霸王拖长了声音道

      “唉……我刚做了个梦呢!”

      “做梦?!”舒宁反握他手背,有些纵宠的问“做了个梦啊!?”

      “我梦到,你真的变得跟拇指那么大点儿,然后呢……我成了那只救你的燕子,把你从鼹鼠手上救出来,放进了一朵向雪山那么白的八月春上面……”

      ——果然是做梦!
      舒宁浅不可闻的叹了声气。倏的抽出了手,仍旧是紧闭着眼逗问

      “为什么一定要放在八月春上?放在喇叭花上不是更好?”

      “因为。”那清澈的声音像是停了停。继而又用平常的声调回答“因为大萨满说你是海棠花神转生啊……”

      海棠花神!?

      八月春,断肠草……

      那些稀奇古怪的句子一股脑儿的窜出来。猛地,舒宁瞪大开眼。脸上流失了那懒洋洋的笑意,残存的……只有一派漠然!

      文殊奴见了,得意的挑高眉头。将一块冰凉倏的塞进她掌心。猩红一瞥,竟是只雕了海棠花的玛瑙扳指……

      八月春,断肠草。海棠花神,天女后人……舒宁的脑子益发乱了。这一连串的诡异像是海,要将她吞没。而她在溺毙的边缘,却没有说话!篷车里,只剩一派静寂压抑,僵持着,直至来到庆州城北门!

      ××××××××××××××××××××××

      庆州③,位于辽上京以北,寒且多山,水木俱丰。属契丹境内诸州中,颇富庶者,甚得几朝辽帝喜爱。庆州城布局整齐。外筑瓮城,内有长街通展四方。

      天近晌午。南街衢头的一家食肆中空空荡荡。静寂当中有个声音突然发问。像是初秋飘落的第一片枯萎的叶子,碎在地上,让四周的空气都变得苍颓。

      “殿下这么做不怕郡主难过么?!”

      声音从背后传来,斜欹在楹柱上的文殊奴两眼眍紧,双肩泻耷得更低。过了半晌,反问道

      “不让她难过就得让她去死!你说,我该怎么办?!”

      背后的奴侍当即怔了怔。粗眉拧成结,隔着栏杆伸头朝东边瞧了瞧。垂下脸来,哑嗓回答

      “奴才知道殿下是为了郡主好。奴才只是怕郡主不知道殿下的苦心……更何况,这事也的确太危险!”

      “危险!?不危险怎么能保住她的小命!”卷起膝头。他将头轻轻搭在上面,又低又轻的说。跟着把挂在胸口的帘坠紧紧握住。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喃念道

      “我那天亲耳听到父皇跟母后吵架。父皇说,她是什么花神转世能庇护咱们契丹。为了给南伐助势,回京就要立她做侧妃。母后很生气,气得几乎疯了。不停的指着父皇喊说那些都是借口。还说她不能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除非是死!除非是死,除非是死……阿卓,你从小也是在母后帐下伺候的,你说……她说这个‘死’,指的会是自己么!?”

      名叫阿卓的奴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眸中散出些极自然的惊慌。结结巴巴的回答

      “不……不……皇后娘娘是像凤凰一样高贵骄傲的女人。她不会懦弱的去寻短剑……”

      “所以呢!?”冷冷一哼。耶律隆绪粉润稚气的脸上,乍浮出慑人神采。缓缓转过身来,用冰一样冷冽的语气断言道

      “所以死的,只有糊里糊涂的傻瓜郡主!不论父皇立不立得成她做侧妃,也不论她是不是真能保佑咱们南伐告捷。她开罪了母后,就只有死……”

      “所以我才会要在回京前把她偷出来。我骗她留在那破塔里。这会儿奚奴过去,凭着那身功夫,要制伏傻瓜郡主和她的女奴根本不成问题。等到别人发觉猎苑里的萧舒宁凭空不见时,她们早已被安全的送出了城……奚奴会照我吩咐一路将她送往奚族④封地。那里天高皇帝远,谁也不会认识她的模样……”

      阿卓把脸垂得更低。挣扎一下,最后还是嗡声嗡气的说

      “奴才明白殿下是要保全郡主。可……可恕奴才多嘴,您计划的再精再好,怕也是逃不过皇后娘娘的耳目!”

      听到这,耶律隆绪豁然立起身。一边朝他踱步,一边挺着胸膛铿铿道

      “这个我晓得!可那又怎么样呢!?我是皇子,是我母后的儿子。我不过是偷走了一个她视为眼中钉的女人而已。对她来说,只要傻瓜郡主远远离开父皇,活着或者死了,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母后的脾气,她不会戳穿我的。只要我能让傻瓜郡主消失得彻底。她会让这一切就像一阵风就这样掀过去……至于怎样粉饰太平,堵住别人的疑问,那更是不需要我操心……”

      “可殿下难道要让郡主永远不明不白的留在奚族封地么!?您为何不干脆告诉她情由,任她这样被蒙在鼓里岂不是……”

      “我就是不告诉她!”遽然的扬起声音。文殊奴跺着脚,眼里迸射出王者才有的威严。手心里的项坠儿几乎要嵌紧肉里。他唇瓣轻轻的抖动着,狠狠,狠狠的说

      “我不要告诉她,我不会给她机会犹犹豫豫。她一定得走,必须得走,她要乖乖的呆在奚族的封地里,一直到……我成为大辽的主人!!!”

      那张脸上的童稚被怒气狰狞的撕裂开。阿卓僵怔住。陷入在对视着自己的那双如炬的眼里拔不回神。他被那孩子徵然出鞘的戾气震慑,收服……单膝跪倒在地。他在那股王者气息的笼罩下,下意识的顺服。想也不曾多想的,誓言便脱口而出

      “奴才会严守此事的。请殿下放心,奴才一定会助殿下达成心愿!”

      “嗯……”文殊奴顿住。默默走上来按住了他肩头。过了许久,才恢复了往常的声调说“我相信你的!”

      阿卓顺势站了起来。两人不约而同的瞥眼眺望向东街。禀着呼吸,等待着随时会回来复命的奚奴。

      ——他们会找到舒宁吧。会安全的把舒宁送出城吧。会顺利的把这计划完成吧……

      文殊奴不住的猜断着。双眼睁瞪得翻起红,瞳底似有条弦。细若发丝,越绷越紧。一直到木阶边有闪电似的人影晃过。派去的两个奚奴一同跪倒在跟前。瞳底的弦,便在那一瞬断了。他如木偶般僵着四肢退倒进阿卓怀里。红通通的眼圈儿,倏的泛出了水泽。

      “你们……你们怎么都来了!她人呢!?我让她再那塔上等着的,你们没找到人?!”

      他吼问着。气息像是已经支离破碎。跪在地上的奚奴则将身体更贴紧地面,恭敬的回答道

      “奴才没用,郡主人却在东街塔楼上。可奴才刚想进去,却看到赵副指挥使带人徘徊在附近!所以只有连忙过来禀报殿下。请殿下先速退出城吧。若是晚了,此事若泄漏出去,恐会令殿下受到牵连……”

      “他来了……?”文殊奴长长的叹了口气。松开那只握得发抖的拳头。垂眼看着,掌心已被链坠儿硌出了深红的纹!他盯着那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急促。良久过后,终于启开唇。

      声音苍凉的太不像是个孩子。他听到自己说

      “好吧,咱们先走!”

      “殿下!?”阿卓失声唤到。护着他飞步踱出食肆,穿入人海,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就这样把她和那个女奴仍在那旧塔上……她们……”

      “听天由命吧!我相信……傻瓜郡主不会有事的……”

      她不会有事的,她不会有事的,她是天女,是花神,她会一直好好的,等我来接她回去……

      死死咬住下唇,耶律隆绪在坚决的迈向了城门。

      跳上马车的刹那,口中泛起的淡淡的血腥气。他顿了顿脚步,仿佛听到了背后,在一派喧嚣哗嘈当中,有人正在撕破喉咙的唤着他的名字——

      ============================

      ①《辽史·圣宗》
      圣宗文武大孝宣皇帝,讳隆绪,小字文殊奴。景宗皇帝长子,母曰睿智皇后
      萧氏。帝幼喜书翰,十岁能诗。既长,精射法,晓音律,好绘画。乾亨二年,封
      梁王。

      ②《辽史·景宗》
      景宗孝成康靖皇帝,讳贤,字贤宁,小字明扆。世宗皇帝第二子,母曰怀节
      皇后萧氏。

      ③/庆州/在上京、祖州、怀州以北地带,是大兴安岭的余脉,山峦重叠,水源丰盛,树多草深,气候寒冷,野兽很多,是辽王朝历代皇帝秋季射猎的理想场所,皇帝“四时捺钵”的秋山。

      ④《辽史·营卫志》
      奚王府六部五帐分。其先曰时瑟,事东遥里十帐部主哲里。后逐哲里,自立
      为奚王。

      ⑤/奚奴/ 奚族犯贵之后,常贬以皇帐后帐下为奴。

      

      背景音乐:《娘子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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