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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四分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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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完寒假开学,我惊讶的得知苏任之的期末考成绩大幅上升,破天荒的居全班倒数第二。准确的说,他是从原来的各科二三十分,上升到了各科四五十分。有人看见苏家家长因此专门来学校道谢,祁老师也很高兴。根据我的观察,老师似乎比得知我是这次的年级第一还要高兴。事实证明这个进步确实很有价值,在全班其他同学考试成绩相对平稳的前提下,我们班的期末考成绩在八个班中一下跃居到了年级第二,前进了六名。
三月初,当年毕业班的保送名单公布,尽管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很诧异沈峰也在此列,我实在无法相信那个校服只扣三颗扣,头发长的像草,长期游手好闲的沈学长成绩能够好到保送。
春天校园里野草疯长,出于节约成本的考虑,学校每年都会利用一个下午,组织初中部的学生到校内各个绿化带拔草,美其名曰劳动实践大扫除。我所在的小组被分配到了操场附近,靠近初二初三年级交界处。拔了一会草,我提起装满野草的垃圾筐去倒,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小路。
我回头,不远处正站着久违的沈峰。他穿着白衬衫,披着一身金色阳光,站在绿色的青草地中,灿烂的微笑。春风轻轻拂过,我突然觉得紧张。
沈峰冲我挥挥手打招呼,我点头,转身走了一段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屏住了呼吸。
升上初三,在学校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中,我看到了作为护旗手的沈峰。他剪短了头发,晒的非常黑,整个人很有精神,走正步的样子英气十足。那个时候,我已经听到了很多关于他的议论,让老师头疼的优等生,会弹很棒的吉他,出身书香门第,同学里的口碑也相当不错。
一月,天气预报说下周将有大雪。等了一个星期,周五早晨起床,外面果然一片银装素裹。中午时分,积雪化成薄冰,在结冰的路面上骑车很容易摔倒,我决定留在学校午饭。到老师办公室借完电话,走出来校园内依然都是下课的人潮。
十二点前是用餐高峰,设在高中部附近的学校餐厅也不是我熟悉的环境,我准备先回教室坐一会再去吃饭。初三教室在四楼,越往上走越不见人,在最后一个楼梯口,我迎面遇上了正在下楼的苏任之和沈峰。
沈峰叫住我,小路你还不回家吃饭?
我说路太滑回家不方便,准备去餐厅吃。
沈峰点头,餐厅的东西不好吃,我和任之也要去附近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我顿住,偏头看苏任之,他果然没有表情。我说好啊,你们要吃什么?
沈峰笑,去了就知道。
他们带我从后校门走,平时我极少经过。拐了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古旧的民居巷内布满各类小吃店的招牌。沈峰熟门熟路的走进其中一间,店里人不多,穿着围裙的老板娘亲热的过来招呼。
餐牌上还有冬至剩下的的红豆汤圆,我极嗜这类糯糯的甜食。等东西上来的时间跟沈峰聊天,他似乎很习惯苏任之的沉默,我却有点不好意思,担心是因为自己才让他们没法说话。闲扯了一会,我说苏任之的字写的很漂亮,苏任之看我一眼,沈峰插话道,这样写情书才好看。
我不解。沈峰半真半假的说,追女孩子写情书,字写得好很加分,所以我们从小就开始练字。
我笑,这样真的有用吗?
沈峰想了想,别说还真的有用,任之百战百胜。
那你呢?我好奇的追问。
沈峰看我,不告诉你。
没隔几日,校园里还有积雪未化,政教处处长铁青着脸从教室里叫走了苏任之。
流言蜚语疯传,大概的意思是苏任之在校外打了人,对方学生家长告到学校。被打人数从一个到三个再到数目不详,最后变成苏任之一个人单挑了一群人,其中还有好几个重伤。
不管真相如何,处长老师的怒火却是千真万确。当日他责骂苏任之的声音响彻整个办公楼,其中有一句广为流传,从来都是职校的学生打我们学校的学生,什么时候我们学生的学生也跑去打职校的人了?此话一出,大家都叹服。
骂归骂,数日后处罚结果宣布,换作别人一定会被开除或退学的严重违规,苏任之只被记大过一次。他消失了几天,重新出现在教室里,依然是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紧接着的周一晨会,升旗式后政教处处长拿起话筒,简单说明了这次几乎让全校沸腾的打人事件的处罚决定,最后他说,下面由苏任之同学上台做检讨。
真稀奇,众人哗然。我跟班上其他同学一样,立刻转头看,应该排在队伍最后一排的苏任之并不在那里,也看不到他往主席台走去的身影。窃窃私语声四起,我们再转头看处长,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他压抑的熊熊怒火。
那一天,我彻底原谅了苏任之补习课第一天的“不辞而别”。
来年三月,我意料之中的顺利保送。学校规定我们这批保送生还是必须到校上课,但不用做作业,也不用参加考试。生活节奏一下子轻松起来,时间多的不知如何打发。就在这个时候,沈峰向我表达了想要“交个朋友”的意愿。
他送来的短笺字迹工整,笔锋刚健,不愧是练过的人。信上的大意说,初次看到我就觉得这个女生很好玩,特意说服好友留下来补课为了自己也可以多见我几面,知道我在乎成绩所以不敢太早打扰,如果可以以后想约我出去玩,彼此增加了解。
我不是很诧异,甚至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某些太过巧合的偶遇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我一向骑车上学,沈峰和苏任之都是走路,教学楼和车棚之间的距离不到百米。面对平生第一封水准极佳的情书,想到这么出色的男孩子曾经为了和我走一段不到百米的水泥路而天天等在路灯下,心里不是不感动的。
随信送来的还有一盒张学友的磁带《真爱》,是那种只有宝丽金标志的繁体港版,时价三十六元人民币,一个我必须攒很久的钱才能负担的价格。当时很少有人知道我无比喜欢这位长相平凡的实力唱将,程度已近偏执,比如只要有可能就会执著的买港版。相教于十元不到的引进版,这钱浪费的很没道理,选歌都一样,音质也听不出差别,大约只是因为这是我表达喜爱的唯一方式,好像多花一点钱,得到的才越珍贵。
和沈峰在一起应该是很棒的事情吧,而且如果不答应他,礼物就得退回去,我很俗气的考虑,没有拒绝他随后的一些邀约。
我们的关系发展的缓慢而喜悦。沈峰是一个幽默风趣好相处的人,和他出去从不会觉得无趣。班上有同学很早就开始恋爱,我也看过很多缠绵的电视剧,本着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的精神,我大概能猜到那是怎么一回事,自认还颇进入状态。
我曾问他如何知道我喜欢张学友,我从不对人提起。
他耸耸肩,天机不可泄漏。接着反问我为何不对人说。
我说我也不知道,最初倒是很热情的四处说,可是好友都没什么反应,久了发现喜欢张的人很多,就变成自己不想讲。
喜欢他,还是我一个人知道就好。
八月底去高中报道,分班名单贴在教学楼一楼的宣传栏上。高一十个班,我依次看过去,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苏任之的名字,我们居然又同班。
回忆起初一那年苏任之空白的志愿纸条,我想他肯定早就知道结果。升入本校高中再考上好大学是我的全部心愿,可对他来说却是简单的只需去接受的命运。直到中考,苏任之的成绩也都只在及格边缘徘徊。那一年我们高中录取学生还不兴收赞助费,不像后来有钱总可以砸个人进去,再加上他还有个大过,能升上来不知道用了多少金钱权势。
到家和爸爸说起这件事,他说理所应当,苏家人不高兴,政府当年的税收就要降好几个百分点,谁会跟钱过不去。
太复杂了。我摇头,这些都太复杂了。
爸爸嘱咐我,公子哥都不是什么好人,记得保持距离。
我哭笑不得,我倒是想没距离呢,也要他们肯啊。
爸瞥我一眼,疯疯癫癫的。
高一的秋天,我终于等到了传说中的农场旅行。
高中面向全市招生,除了市区还包括各个乡镇初中招上来的寄宿生,同学之间往往非常陌生。为了增进了解,增加班级凝聚力,学校每年都会按照班级,轮流组织高一学生去郊外的农场度周末。这是一个非常有名的传统,去过的同学都说很有意思,不过要做好辛苦的准备。
我们去的那个周末,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完毕。根据计划,大多数人提着篮子去稻田里拾稻穗,一小部分人到谷场筛稻谷,另外找三两个女生去邻近的村子买菜,回来帮农场阿姨煮晚饭。
男生女生各睡一间大房,看着大家都穿便服的样子感觉十分新奇,和平日的印象很不一样。放好行李,分配完任务,我们拿好工具要散开。团委派出的领队老师想起了什么,叫住苏任之,你比较高,陪她们去买菜吧,拎拎东西。我拿着篮子经过,看见他习惯性的皱起了眉毛,好像在思考开口说话拒绝和陪一群女生去买东西之间究竟哪个更讨厌,好久才点了点头。
大约是上高中花费的代价太大,苏任之明显收敛了许多,待人勉强称得上有礼貌。多数新认识他的同学都不觉得这个人古怪,我的新同桌梁娴更是说他酷的很有魅力,以前一定很受女生欢迎。
这个我听说过,百战百胜。
在田里拾了一个下午的稻穗,或者说玩闹了一个下午,我提着半满的篮子和同学们嘻嘻哈哈的往回走。夕阳被我们踩在脚下,多数人的皮肤晒出了一层红色。浑身腰酸背痛,但精神极度兴奋。
洗完澡,晚饭已经摆在了大院的四张圆桌上,瓦数强劲的灯泡照的整个院落灯火通明,四十几个人聚在一起,享受这辛苦之后的美味,互相交流劳动心得。几个调皮的男生不知从哪里找到数瓶啤酒,老师竟也没说什么。
集体文娱活动安排在明天,今天晚饭后是自由活动。知道我们机会难得,老师只叮嘱说不要玩的太疯跑的太远,房间十一点锁门,其他就不管了。
很多人打牌,我拉着梁娴聊天。她从市郊的一所中学考进来,成绩很好,最重要的是,她说话清晰生动准确,这几天正在跟我讲我错过的那些《灌篮高手》的情节,包括动画片里没有的一些漫画细节。
讲到某场重要比赛前的集训,旁边有同学凑过来:三缺一,八十分,谁来帮忙替两场?有人去厕所了。
梁娴询问的看我,我推她,去吧去吧,麻烦你很久了。
等我,待会过来找你。梁娴起身离开。
我走出院子,不远处就是空旷的稻田。在田埂边坐下,抬头望天,这里的夜空比市区深邃,不含糊的深蓝色,月亮又大又圆,满天星星汇聚成一条光带,难道这就是银河?
秋风凉凉的吹过,身后传来脚步声。
这么快,我转头。
是苏任之。
和沈峰一起后,我们比以前熟了,加上还是初中同学,在班上也会聊两句。想到他是被沈峰拜托才留下来补课的,我总会觉得有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感觉。
迟疑了一下,他走到我旁边坐下。
我们不一样,他可以沉默的怡然自得,我却不行。只有两个人却没人说话,我就觉得找一个话题是自己的责任。
买菜好玩吗?我问他。
我只提东西。
村里的菜市场是什么样子?
没有留意。
你还蛮幸运的,拾稻穗很累,太阳又大。
东西也很重。
今天晚霞很漂亮,星星也很多,明天肯定是晴天。
他没有说话。
突然我也不想说话。
安静的感觉很美好。
几分钟后,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离开。
我在他的身后喊:明天见。
苏任之停住脚步,回头。然后,他笑了。
唇角轻轻上扬成好看的弧度,细长的眼睛里似乎闪着光,原本过于锐利的五官线条柔和起来,是一种非常温柔的感觉。我从没见过他笑,或者说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好看,真的很好看。
他忽然开口:你好像从来不问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茫然的看他。
他收起笑容,恢复正常,没什么。
我毫无头绪的望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梁娴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喂,我回来了。
霎那的恍惚,仿佛刚才周围的影像都莫名静止,此刻才重新有了存在感。我冲她笑,以后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场比赛的集训后,故事又说了些什么。
回去后我们都再没提过那段没有结果的对话。高一下文理分班,我选文科,他去理科,结束了我们四年的同班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