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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分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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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男孩子。成绩很差,脾气也不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老师们都不太去管他。
教室里的桌椅排成八列,两两靠在一起,分成四个小组,每组七排位置可以坐十四个人。我们同组,我坐在第五排,他在我后面的后面。
入学不久后填中考志愿,我负责收我们那一组。城里有七所高中,最好的是我们学校的高中部。初中仍属义务教育,学生按区录取不用划分数线,但能在本校先读三年多少会占点便宜。报送的名额比较多,让老师认识的机会也比较多,而且还会更熟悉校园环境。不过即便如此,竞争还是很激烈,据说没有办法长期保持在年级前五十名,都不能说百分百考得上。
我不是那种很厉害很有规划的小孩,全部想象力只能发挥到考上大学以后自由自在的生活,比如不再需要每天早起,不再需要背一篇又一篇的课文,晚上也可以随心所欲的看电视。可惜后来我上的大学宿舍里并没有电视。
我在纸上写了本校的高中部,接着签名,待老师说上交后走到最后一排。他趴在桌子上,白纸放在脑袋旁边,平平整整的一张,什么都没写。我拍他,同学,同学,要收志愿了。他抬头看我一眼,伸手把纸条折了一下,递过来。
是很古怪的人哦。我收齐纸条交给老师,没有说明里面有一张是空白。其实这样写的志愿并不当真,就好像每次考试前都会写我这次要考到多少名一样,是一种努力方向,不过时间跨度比较长。
但是因此我特意去看了一下他的名字,苏任之。不久之后班上就有了关于他的各式各样流言。我的同桌杨丽恰巧和他小学同班,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活泼大方。她告诉我,千万不要去招惹苏任之,那是一个很有背景的人。认识很多高年级的同学,每天放学都有人在学校后门等他,很可能是去打架。因为他家里很有钱,给学校捐了一笔款子,所以老师们都不太敢管他。他家那么有钱,读书只为混个文凭,从小学起就是万年最后一名。
听杨丽这么一说,我想起的确见到过来找苏任之的高年级同学,是那种一看就知道很爱玩的类型,发型和校服的穿法看起来就不太一样。可是苏任之,他是平头,校服也规规矩矩的扣着每一个扣子,穿球鞋,和其他普通男同学没有区别。
初二开学后的模拟考试,苏任之的成绩依然挂车尾,连倒数第二名都比他高出几十分。尽管本人不在意,但他的成绩已经严重影响了班级平均分以及年级名次。班主任老师很着急,找我们几个班委开会,最后决定以一对一的形式对这次考试中的最后五名同学进行功课辅导。这就意味着每天放学后我们十个人要多留一堂课的时间。我是学习委员,又刚刚递交了入团申请书,结果分到了最棘手的苏任之。
同学一年多,我和他讲的话不超过十句,事实上他根本就很少跟班上的同学交流。第一次辅导,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他的座位边,才发现他正在收拾书包准备离开。
我并不是个伶俐的人,面对这种始料未及的情况更不知如何是好。等他就要合上书包的时候才想起来要问,你在做什么?他缓一缓手上的动作,居高临下的瞥了我一眼,合上书包,往教室外面走去。
就算离开的意图已经表达的很明显,可是回答一句:我不想补习,我要走了是基本的礼貌吧。老师跟你说这件事的时候不反对,现在耍什么酷。脑袋一热,我跑到教室门口拦住他:你要走我没意见,可是请先跟我一起去找老师说清楚。
他冷笑一声,转身绕过桌子走向后门。
在电视里看到这种情景,我大概会很花痴的说这个男生有性格。可是在当时当地,只觉得这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没有礼貌自我到了极点。教室里已经开始补习的同学好奇的抬头看被晾在一边的我,一下子,我是真的生气了。
冲到楼梯口,我一把拉住苏任之的书包,正要下楼的他猛的一晃,怒气冲冲的掉头。不容他说话,我先噼里啪啦的开口,大意是你之前没有反对补习,现在凭什么不负责任的跑掉。如果你先说不愿意,我又何必花时间准备。次次都考那么差,不仅拖累了班级,还连累各科老师受到质疑。要是我们班的名次好一点,怎么会每天都拖到年级最后一个放学,害我每天都看不到最喜欢的动画片。你以为我是想留在这里吗?稀罕。
情绪激烈的说完一大堆话,我才发现旁边有人正好奇的看着我,依稀仿佛是常来找苏任之的学长。那一刻,我完全没有感觉丢脸,只觉得蛇鼠一窝,跟狼走在一起的肯定是狈。狠狠的瞪他们一眼,我走下楼梯去找班主任祁老师。听罢祁老师一声叹息,算了,今天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只是因为捐了一笔钱,就真的可以在学校里为所欲为吗?对于金钱的魔力,我突然有了异样的认识。这不是电视里的肥皂剧,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身边的情节。
第二天,出人意料的,祁老师告诉我苏任之妥协了,答应每天会留下来补习。
可以换个人辅导他吗?我不想再理他。
人家昨天已经开始了,而且你的成绩最好。祁老师很为难。
想到自己在入团申请书上写的豪言壮语,我不得不承认理想和现实永远充满了差异。
补课过程比想象中风平浪静,除了他的程度已经差到难以形容之外,态度倒是相当合作。只是一个读到初二的人,英文最多才能默出“Where is you from”,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自己能够教好他。不过让人惊讶的是,这个苏任之居然写着一手好字,飘逸灵动,连抄写的数学题目都潇洒的不得了。
我写字很工整,但毫无风格似小学生,因此特别羡慕字写得漂亮的同学。因为这手漂亮的字,我渐渐不再那么抗拒辅导他功课。时间久了,我发现那个曾经被我瞪过的叫做沈峰的学长几乎每天都会等苏任之一起离开学校。毕业班不是应该很忙吗?这些有钱公子因为没有压力,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闲聊时问杨丽可认识沈峰,她反应很大,你不知道他?你居然还是我的同桌?天哪,不要跟别人说我认识你。她拼命让我回忆,是否记得刚刚进校的新年晚会上那个弹吉他独唱的男生。
就是他?我反应更大,听说成绩很好。
杨丽一脸瞧不起我的表情,当然很好。他小学是我们班上的转学生,三年级转进来,读了两个月就跳到四年级,成绩好的没话说。
他跟苏任之以前认识吗?
应该就是小学认识的,不过两个人好像很谈得来。沈峰很像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吧?又帅又会念书。她越说越怀疑,你怎么这么有兴趣?
我耸耸肩,没有啊,想到随便问问。
期中考试,除了语文,苏任之的各科成绩还是全没有及格。老师失望,我更是一脸挫败,晚上留下来跟他再讲一遍卷子。我没有掩饰自己的坏心情,这两个多月来我真的是努力了,即使名字叫做任之也不能真的听之任之啊。
走出教室,天色已暗,沈峰果然还在教学楼前的路灯下站着。我和苏任之下楼,不小心踩了他一脚。情绪太过低落,反应也慢半拍,还不及道歉,他却先开口了:“踩到人,也不知道说声‘谢谢’。”
我意兴阑珊的应道:“不好意思,谢——”
谢谢?
我抬头看他,光线不好我的视力却不差,苏任之也在看我。
半晌,我终于反应过来:“你在说笑话,你刚才是在说笑话对吧?”我实在没有办法想象这是苏任之的口误,虽然他话说得少口齿很可能已经不太灵光,但是谢谢?绝对不可能!
他瞪我一眼。
嗯,的确是在开玩笑,不过我现在笑会不会太迟了?
气氛有点尴尬,我们沉默的下楼梯。“我说——”他突然又开口了。今天很诡异,以往这个时候,他从来不跟我说话,我也不会自讨没趣的找他聊天。
“什么?”我问他。
“还是有进步的,数学分数已经从个位数变成两位数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顿时火上心头,忍了一个晚上的抱怨眼看就要决堤:“所以你已经满意了?”
“我无所谓,是你一个晚上都不高兴。”他耸耸肩。
“哈。”我怒了,“我不高兴,我为什么不高兴,这种分数又不是我考的。我承认我给你补习补得很失败,可是你考多少分究竟关我什么事?”
他皱起眉毛:“只是玩笑罢了。”
“这种事也能拿来开玩笑吗?麻烦你有一点感觉好不好,我们是学生,我们是来学习的。你天天待在学校就是为了考这种分数?那你何必来呢。我知道你不在乎,你无所谓,你就算一路零分也有大好前途,金光灿灿的。可是,可是,”我结巴了,“可是这些都不是你靠自己得来的。你这种成绩,家里人真的会高兴吗?他们花钱买你的初中买你的高中买你的大学,买得了你一辈子吗?就算买得了,你觉得这样很值得骄傲吗?”
完了,这话说得好像我妈,我越想越替自己不值,“你到底有没有明白?我很用心的在教你,结果你考这样,平时做练习你有进步的啊,你…你…你…你还我两个月的灌篮高手,还给我!”我的声音哽咽起来。
苏任之很震惊的看着我,好像看某种外星生物。
“嗯——,”一阵轻咳声传来,我俩转头,沈峰正站在楼梯转角处兴趣盎然的看着我们,“很久都看不到你们下来,所以上来瞧瞧。”
丢脸丢大了。
既然我不可能打晕他们,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咬咬牙,我抓紧书包带飞快的往楼下冲去,最后闪入眼帘的,是沈峰肆无忌惮的笑脸。
隔了两三天,祁老师告诉我一对一补习不用再继续下去,因为苏任之请了家教。心情有失落有解脱,还会臭美的想是不是因为我的话他才有了振作的打算。至于丢脸的那一部分,只要别人不提,我自然是愉快的忘记。
事实上,也没有人来跟我再说起这件事。补习停止后,我和苏任之的关系迅速倒退回以前,很久也讲不到一句话。严格来看,我们的关系根本没有进展过,只能勉强称得上认识。怨念了一阵错过的灌篮高手,我很快适应了从前的生活轨道。
快放寒假的某一天,五点左右天空飘起绵绵细雨。我做值日很晚才离开教室,走到车棚却发现没带自行车钥匙,只好一个人回去拿。把课桌抽屉翻了好几遍,始终不见车钥匙的踪影,负责锁门的同学等不下去决定先走,就把教室钥匙交给我让我明天早点来开门。天色越来越暗,我坐在教室里束手无策。骑车回家需要十五分钟,我从没试过步行,也从没试过把自行车丢在学校。这样我明天怎么来上学?整个教学楼里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钱,没有雨伞,没有交通工具,也不知道时间。我简直绝望了,想着家里人要是发现我迟迟未归一定会来找我,决心干脆就在这里等下去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难过的几乎就要哭出来的时候,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人,苏任之。我的心情一下放松下来,救星来了。他看到我还在显然很惊讶,听完我的困境介绍表情却微妙起来。他跟我走到车棚,蹲在我的车边帮我撬车。这里白天连找到一丝空隙都难,此刻却空空荡荡。几盏昏黄的灯亮着,裸露的灯泡上裹着厚厚的灰尘。几分钟之后,只听见“咔”的一声,车的防盗锁开了。
太神奇了。我一迭声的道谢。
他欲言又止,终于低声说,生活不能自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摇摇头。
我们一起走到校门口,门卫老伯放下手边的晚饭,从玻璃后投来怀疑的目光。我最后跟他道一次谢,骑车离开。牛芒似的雨丝落在身上,寒意逼人。
回到家,爸妈正在打电话向同学询问我的下落。跟他们说起今晚的事情,爸爸长叹一声,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学校外面不是有修车摊吗?
我说那个时候修车摊早就收了,而且摊主不会撬锁。
爸爸又说,那就自己走回来,一个小时都不用。不然打车回来让我们付钱,或者去同学家打个电话。肯定有同学住在学校附近吧?
我无言以对,脸上有点发烧。
吃完饭回房,跟以往一样打开书包做作业,写着写着,我突然反应过来。生活不能自理,那个人是在嘲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