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苏若年

5、伍

　　莫清秋听着故事，安静喝着酒，故事结束很久也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以前住的地方有一个卖白糖糕的，所有人都说他做的白糖糕一等一，可我不喜欢甜食，所以一直没有尝过，有一次意外吃到，觉得真的很好吃，我就去找这个卖糖人，但他已经走了，而我也没有再吃过任何比得上他家的白糖糕。”莫清秋用不急不缓的语气说着，笑得有种莫名的落寞。
　　“所以啊，拥有的时候要懂得珍惜，记得的时候要好好对待，不要等到什么都忘记了，才来后悔，不甘心。”
　　“你忘记过吗？”
　　“说了不怕你笑话，我这里有问题。”莫清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着，她已经喝得微醺，笑起来眼睛弯弯，脸上染着红，倒像是生病了不开心的小孩子。“我的脑子会记不得很多东西，以前的事我都忘了，所以我总在想我是谁，做过什么，去过哪里。”
　　“我一定是太不珍惜了，记得的时候太不珍惜，现在记不得却拼命想找回来。”
　　“如果是不开心的回忆呢？”薛少离端开酒，给她换了一盏茶，她朝他笑笑，他却愣了一愣，这笑容似乎触动了什么，他说不上来，却觉得莫名欣喜。
　　“开心不开心，都该是我的。你知道为什么赵小婉会疯掉吗？”
　　“不知。”
　　“你这种风流浪子当然不知道。”她没有说完话就起身走了，脚步有些虚浮。“你的故事不够精彩，酒钱你出。”
　　“我送你。”
　　“不需要，回去问问黎绍斐他的临终心愿，让他想清楚，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莫清秋深吸一口气，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凉，她清醒不少，却觉得醒着不如晕着好。
　　赵小婉选择了遗忘，龟缩在自己编造的世界里。她有权利选择，那么那年的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权利去选择遗忘或铭记？
　　如果连选择都不可以就忘掉了一切，会不会太可悲？
　　“想太多。”莫清秋拍了拍脑门，扯了扯嘴角。
　　最近变得越来越容易伤感，不是好兆头。活着何必那么烦，工作，赚钱，然后好好生活。不管是被记忆抛弃还是自己抛弃了记忆，一切已成定局，她能做的，不过是顺从。
　　她相信命不过是逃避的借口，她相信只有自己才有能力让自己快乐。她要做什么，只有自己可以帮自己实现。
　　因为对于她，她只有自己。

　　薛少离再去见黎绍斐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黎绍斐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端着茶，看着云，难得的悠闲。
　　“你倒是好兴致。”
　　“多亏了你要来这十天，我才能闲下来。人快死了，反而觉得很多事情不重要了。”他没有回头，一动不动地坐着，语气听来却是轻松的。
　　“你这么坐着，什么也不做，要十天是为什么？”
　　“能帮我个忙吗？”黎绍斐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问他，薛少离这才看到，不过几日不见，他已经双鬓斑白。
　　找不到理由拒绝，二人只算得上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时机不巧，他正撞上他被人盯上，已不能出手相救，那么帮些忙还是应该的。
　　“她问你最后的心愿是什么。”
　　“那个杀手？我没什么心愿了，她准时取我性命就好。”

　　盛夏时节，绿叶红莲，碧波卿卿，微风带着水波在夜色下倒是舞出了别样的韵味。
　　黎绍斐站在城郊的湖边，日渐苍白的脸在被风扰乱的花发后若隐若现，表情却是难得的温柔。他一个人，慢慢悠悠，稳稳当当，点燃一个又一个孔明灯，直到整片湖的上空如星空一样的闪耀，没有星星发出的冷光，而是温柔的，暖人的，橘色的灯光，在暗夜里默默招摇。
　　赵小婉站在湖边，欢腾得转圈，绯色的衣裙散开来，就像是盛放的牡丹。她好久没有在他面前这么放肆地笑过，眼里光华流转，映着漫天的灯火，就像所有光彩都投进了粼粼的水波，美丽动人。
　　“小婉，过来。”黎绍斐解下一艘小船，朝她招了招手。今天她一反常态的乖顺，一言不发地跟着他的步子，拉着他的一角，攥得很紧，好像怕走丢了。于是他就伸手拉着她，温柔相对。
　　她坐在船头，一湖平静，天上水里，交相呼应，恍若步入星辰之间。他摇着桨将船荡到湖中央，一圈圈漾开的水波模糊了两人的影子，在水中轻轻相接。
　　岁月安稳，人影相依。
　　“开心吗？”明知不会得到回答，他还是问她，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就像第一次见她那样，她便托着腮，专注地看着他，眼里星光熠熠。
　　多好。
　　“多好，何必苦苦相逼。”莫清秋远远站在一旁，隐在树荫里，静默看着，忍不住感叹。本是佳偶，偏作怨侣。
　　“今天是黎夫人的生辰。”薛少离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情感，空洞的语气倒让人觉得悲凄。
　　“天一亮，最后一天就结束了。”莫清秋说，觉得有些可惜。好不容易二人能安然相处了，其中一人却要先行了。这一次她做了恶人，不知对于赵小婉是一种解脱还是彻底的打击，兴许这美好的一夜，是黎绍斐能给的最美的回忆，但以后也将变作最残忍的回忆。
　　有朝一日若赵小婉清醒了，那一夜漫天飞舞的灯，光芒之盛，堙灭心神。
　　“笑一笑，别浪费了好时光。”薛少离将一只草蚂蚱递到莫清秋眼前，她一抬头又是那张万年不变的风流脸，但是她却愣了。
　　她才到他的肩头，他站在她的身侧，长发顺着风拂过她的脸颊，痒痒的，他的身后就是那漫天的灯火和一波的倒影，眼睛很亮，她简直快分不清眼前的人是不是融进了那幅画里，还是刚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有的人，随随便便一站也闪着光，有时候，也许不因为出众如仙，不过是良辰美景刚好就差了一个画中人，你觉得他是那个人，你就再也无法将目光移开。
　　莫清秋站在原地，屏着呼吸，眼里倒影着薛少离的影子。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接过他手里的蚂蚱，她呢喃出声，对方只是一笑，侧过脸，表情莫测。
　　“搭讪方式有些老了，不过你能有这样的觉悟，也算是不辜负这良辰美景。”一如既往的调侃，漫不经心的语气，薛少离式的调戏。
　　“被你看破了。”莫清秋嘿嘿一笑，不动声色地将蚂蚱收进袖中离开。“明天一早我来取命，你要出手，你我再见便是敌人。”
　　“你希望我们是敌是友？”薛少离的声音从身后顺着风传进耳朵里，莫清秋没有回答，白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希望？是敌是友？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大概都不希望吧，是敌是友都是麻烦，做陌生人，擦肩而过也不会回头张望的陌生人，这样就互不纠缠了。
　　漫天灯火，静默，夜微凉，心思几缕，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