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苏若年

3、叁

　　黎绍斐坐在那个他两三个月才会去一次的院子里，那个痴痴傻傻的女人一如既往地蹲在角落，不知又是在玩泥巴还是在看蚂蚁。他握着茶杯叹气，看她的背影，长发散到了地上，像是一段落地的光，是阳光里反射出水的柔光。
　　她在这个家里还是被照顾得很好的，吃穿用度什么都可以不用愁。她真是什么都不愁了，仅剩的忧虑不过是总有人拦着她不让她上树捉鸟下水摸鱼。
　　“小婉。”他叫她，她没有回头，不管这是第一千次还是一万次，她都不会回头。她从来不记得小婉，更记不得会叫这个名字的人。
　　“我要死了，有人雇了杀手来杀我，我让少离去找那个杀手讨了十天的命来。”她起身，转过身来，一步步向他走去。
　　“听说是个很厉害的杀手，死在她手下的多半没有经历什么痛苦。”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他笑着看她，猜想她是不是会对他说什么呢？会说什么呢？除了尖叫哭闹，他都要忘记她是怎样的声音了。
　　“小婉，你会舍不得我吗？”他问，见她抬起手渐渐朝他的脸靠近。
　　她还记得他的，他想，笑容更大了。她看着他，脸也随着手缓缓靠近。
　　会触到他的脸吗？她没有，只是擦着他的耳际捉住停在他肩头的蜻蜓，拿到眼前细细看了看，又兴奋地攥着跑开了。
　　他还沉在那幻像般的二人仅一指之隔的画面里，她的呼吸几乎都扫到他的鼻尖，她却又已经离他几步远，专心致志研究着手里的蜻蜓。
　　“也好。”他无奈地笑。“这样，我死以后你就不必难过伤心。”
　　他还是坐在那里看她，眼神却仿佛透过她的背影穿越到了时间的上游，那个时候，满山红梅争艳，白雪相映，清冽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
　　正是他们初遇的时刻。
　　那天清晨大雪刚停，这场南方罕见的大雪将天地都印上了一层耀目的白，常有树枝经不起雪的重压，从枝头折下来，喀嚓一声，接下来就是雪扑扑簌簌下落的声音。这声音伴着他踩着没到脚踝的积雪，领着商队往临安城赶。
　　天黑前如果赶不到，今夜就得在雪地里住下了。
　　年关将近，他带了大批从西域收来的珠宝货品，趁着这时机还可以赚一笔，其实，只要能避过城西十五里处的这伙山贼，一切好说。这伙山贼长期埋伏在进临安的这条大道上，官府剿了几次也没尽除，若不是这场大雪封住了其他的路，他自然不会傻到送上门去。
　　只求这大雪天那伙人也会歇歇，商队寻个空子也就走了。要真遇上了，他也做好了舍去一半财货换个平安的准备。大家一路辛苦，更不能在家门口丢了性命。
　　一行人安静前行，偶有重雪落下的声音，更显得不安。
　　风凛冽呼啸而过，突然间马的嘶鸣惊吓了一行人，数十名壮汉打着马从山上径直冲下，不过瞬间就团团围住黎绍斐的商队，他们是到嘴的鸭子。
　　“老大，你真厉害，还真有商队不怕死冒雪前行。”
　　“那是，谁不得过年啊，我们也得过年不是？”领头的那人打马上前，居高临下看着黎绍斐，一脸横肉被从眼角到嘴角的长疤衬得可怖。“我说这位老板，你看我这兄弟们好几个日子没有开荤了，你给些好处怎么样？大家也好过年不是，你我都是。”
　　“这位大哥说得是。”黎绍斐拦下了作势要打的副手，眼神暗示他不要硬拼。“年关将近，谁都想要过得舒服些。你看，我留下一半财物可好？”
　　“一半？”对方笑了起来，如同听到什么绝顶的笑话。“你看我这些弟兄，牙缝都大着呢。你留下所有财物，我也就放你们一条生路，也好再去赚钱嘛。”
　　“赚钱再给你抢吗？好吃懒做，只会抢劫图不劳而获，人渣！”商队的副手骂起来，抽出腰间短剑，足尖一跃朝领头人掠去。
　　刀剑相见擦出一阵火花，瞬间两方人都陷入拼杀。黎绍斐不会武功，只是左躲右闪避着，自己的人为了顾他和货物，打得绑手绑脚很快就落了下风，白雪逐渐染上了红色。
　　还不如当时就给了他们所有财货，也不至于人财两空。这是刀光闪到眼前时黎绍斐脑里的想法，闭着眼准备受死却只有刀风掠起他的头发。
　　叮的一声脆响，四下寂静。
　　他睁开眼，刀已经在地上裂成两截，碎片旁躺着一支花枝，艳丽红梅还安然缀在枝上，在风中招摇花香。
　　“只想着捡现成的蠢货。”是少女清脆的声音，语调中是调笑与不屑，从山上梅花林里传来，是清冽的泉水也染了花香。
　　“哪来的丫头片子，有胆子就亮出来，何必遮遮掩掩。”
　　“也好，让你死前见一见杀你的人，死了也不会太遗憾。”少女的身影从林中显现，瞬间就已经移到黎绍斐身前，不动声色地将他护在身后。
　　“看清楚我的样子了吗？可别做个糊涂鬼。”她又笑了起来，抽出随身短刀，刀身亮得如同透明，与这雪天一色。
　　“大言不惭！”
　　领头人提刀快马劈来，少女侧身避过，翻身掠上刀尖，擦着刀锋飞起一脚直踢对方面门，对方收刀仰身躲过，正暗庆躲过一击却觉什么东西柔柔划过脸，少女已站在马背上扯着坏笑以手作刃直劈他的肩膀。
　　一击即中，他向后倒在马背上，刀闪着耀眼光芒已抵上颈上动脉。
　　四下寂静，他只听得见自己血液从颈间涌出逐渐变成缓慢流动的声音。直到死前一瞬，他才想起先前那柔柔从脸上划过的，是少女的裙摆。
　　她从面前移到身后，快过他仰面躲过她的一脚。
　　“还有谁要试试？”少女从马背上跳下，马受惊如离弦之箭冲出人群，连主人尸身掉落在地也毫不回头。
　　那股杀气，激发了动物最基本的求生本能，在场的人无不悚然，鸟兽状散开，唯有不远处的红梅，只是颤了颤，又恢复平静。
　　黎绍斐这才看清，少女穿着红色的夹袄背心，底下是白色的长裙，倒是像一朵雪中的红梅，几分妖媚，更多的是出尘灵秀。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作了一揖，态度诚恳。
　　“不客气不客气。”少女满不在意地摆手，跨了两步站到他跟前，歪着头打量他。
　　他才发现，不过是才到他肩头的小丫头，收了刀，眼神透着的顽皮，一股子聪明灵动的气息，倒像是隔壁家的小妹妹。
　　“不要担心，我不是黑吃黑，我送你回临安城，好不好啊？”她竟掂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一样的语气却是一脸的调皮表情，但不知为什么，对于他，却是着阴霾的雪天里第一道阳光。
　　那个红色的，耀眼的，清丽的，跳跃的，灵动的身影，随着那个笑，一起撞进他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