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林氏凉茶铺》紫落流螢

3、悸动

　　悸动
　　梦在恍惚中结束，又在朦胧中延续着。
　　如果说，爱情如林氏凉茶铺的桂花蜜糖浆般甜蜜，亲情如林氏凉茶铺的家传秘制龟苓膏搬浓稠，苦甘同味，那么友情就是林氏凉茶铺的另一样产品，凉茶。
　　虽然只是过了几天，秋天的气息就已在无声无息中来到了。奇怪的是，来林氏凉茶铺光顾的人依然不比之前大热天的少。林老说，秋干物燥，街坊习惯来喝上一杯菊花茶或者雪梨蜜糖水来滋润一下喉咙，因此秋天的凉茶卖得火热。
　　我不以为然，因为即使林氏凉茶铺的生意再火，林老也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店里的每样事务，而我则依然坐在我的专属位置，柜台前，打发着时间度日，或者用我的理论来解释，我在以最佳状态等待着生命中属于我的意外出现。
　　或许上天终于不耐我的安逸生活，意外终于在这一天降临了，而它，来自于他。
　　依然是铺内生意最淡的下午两点多时分，午饭时间已经结束，午睡时间正在进行中。烈日当空，加上偶尔一阵飒爽的秋风，让年中无休的菜市场也不得不小息一会儿。然而，今天的林氏凉茶铺却迎来了两位稀奇得不能再稀的稀客，两名警察。
　　他们到来循例调查一个星期前在这附近小区发生的一件自杀案。嗯，根据他们提供给老林的照片，不错，是小黑。
　　有时候，我也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对小黑耿耿于怀，或许这就叫做命运的羁绊吧。不过那是后话。
　　林老似乎对警察很感冒，虽然他依旧带着什么也不在乎的笑容，但却用出奇的慢动作缓缓地在抽屉摸寻他的老花眼镜，然后在戴上那副尘封了不下十年的眼镜后，盯着照片半天，在照片快要被盯得着火的前一刻徐徐收回眼光，再假思半寐了数刻，终于不紧不慢地回答了这么一句：“她常来我们店光顾。”这不是怠慢，是什么？
　　那两位警察先生的其中一位显然耐性不太好，在问了林老几句之后，便跟他的同伴说到隔壁的店铺问一下，然后便走出了门口。
　　剩下的一位，或许我应该叫他的名字，他叫秦浩然，名字倒挺大气的，但他的眼神却让我感觉莫名其妙的压迫感，或者说，那不是一个正常人所应拥有的眼神。
　　“你认识死者吗？”秦浩然继续发问，冰冷的口气正如其人，冰冷的眼光似不在意地扫过我，让我感觉一阵战栗。
　　“她常来吃龟苓膏。”林老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哦，你最后一天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秦浩然的问题让我回忆起那个晚上，应该正好是一个星期之前。然而，林老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比平常都要快，甚至让人感觉是在抢答的情况下回答道：“几个月前。”
　　我心里奇怪，我明明在那天就跟林老说过小黑来过铺里的事情，他怎么这么健忘呢？我开口想提醒林老，却发现那道灼热的目光不知在什么时候竟滞留在我的身上。
　　“你似乎知道什么？你认识死者？”我怅然，只用着迷蒙的眼光看着身前的这个高大的身影，是人的身影吗？
　　“哼哼，请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呢？”我恍然，哦，这个身影的确是人！他会咳嗽，也会因为怕吓到人而放缓口气。
　　“你，是在问我话？”我确定不要自作多情，试探地问一下。
　　“恩，对，我在问你。”他微微一怔，然后迅速地给以回应，嘴角不经意地一勾，此刻，我觉得他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越发清晰。
　　反正我也有疑问，就帮他一把吧。
　　“我在一个星期前，就是她自杀前的一个晚上，见过她。”
　　“我希望和你私下谈一谈。可以吗？”这个名叫秦浩然的人竟然向我提出请求，不过后半句却是对着林老说的。
　　我立即醒觉林老依然站在身旁，转头看向他征求意见。
　　林老似有点艰难地思考着。我说他今天怎么这么勤奋思考，只不过录录口供而已。真的，很快就回来。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打破林老的沉思，向他保证道。
　　林老回望我一眼，眼里难得带了些波动，最后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便对着秦浩然点了一下头。
　　得到准许，我飞快地跟着秦浩然出门，却在临出门前听到了林老少有的吆喊：“等等！”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只见林老不知从何处找出了一把伞，硬塞到我手里：“外面日头猛，不要晒病了。”
　　我口里虽然嘟哝着麻烦，可是心里，不可否认地，流过了那么一阵名叫感动的热潮。
　　秦浩然把我领到了一个阴凉的公园，然后随手拿出了他的记事本，把我当晚所见到的都一一记下。虽然我们挑了一棵大树下坐着，秦浩然却仍然热得浑头大汗，在我确定了他的确是个人，而不是人形冰块后，随手拿出了一张黑色的纸巾，递给了他。
　　他依然习惯性地怔了一下，抬起头望着我，看着他额头，鼻尖颈脖都沾满汗水的同时，还要摆出一副典型的冷峻加疑惑的模样，我确实尽力想笑得矜持，到最后却还是不能自已地大笑起来。过了几分钟，我确定了自己自制力已经完全失控的时候，才把纸巾硬塞给他。然后，我再继续笑，而他则拿着那张黑色的纸巾，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呆呆地看着我笑。
　　“没见过黑色的纸巾吗？”“有什么好笑的？”
　　在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以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这次，我又笑了，而我身旁的他，看着我的半疯癫状，竟也难得地露出了窘相。
　　终于，秦浩然拿着那张诡异的黑色纸巾粗略擦抹了脸上的汗水后，又再低头奋笔疾写。我也不好意思再笑，免得最后被告个“妨碍司法公正”。百无聊赖之际，我又犯了偷窥的毛病，不对，是侧面观察秦浩然。
　　其实他的样子还是不错的，脸部轮廓很分明，就是嘴唇薄了一点，皮肤晒得黑了一点，公务员可不好当啊。而且当警察的，不鸣则已，一鸣就要命，也真算是高危职业。幸亏他还算年轻，体格也不错，有状况的时候可以逃命快一点。嗯，不过看他这么内敛，眼神又这么尖锐，果然是当侦探的好材料。
　　正当我全神贯注作观察最高级动物稀有品种之秦浩然报告的时候，我赫然发现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坠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如果说林老的眼里是片久经风浪的的汪洋大海，那么秦浩然的双眸就如一个平静无波的湖。而此时，那潭本无波动的湖水，却似泛起了涟漪。是因为我的冒犯吗？
　　“对不起！”几秒钟空白后，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双眼却挣脱不掉那潭深幽若黑的湖水。我忘了，我不会游泳。
　　“哦，嗯，不要紧。”他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望向不远的前方。湖水从眼前消失了，我被释放出来，却又有一点点意犹未尽。至于那圈涟漪有没有继续扩散我不得而知，因为当他再次回头的时候，眼里，依然是那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那是个对我来说最莫名其妙又最惬意的一个下午，在秦浩然作好记录以后，他并没有带我离开，我也不想离开。于是我们两人就在那棵婆娑大树下的长凳上坐了几个小时，偶尔我带头聊聊最近天气，他附和；有时他说说侦探故事，我聆听。不知在什么时候，天已渐黑。
　　当秦浩然把我送回林氏凉茶铺的时候，铺里只剩下林老一人。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打扫，摆弄桌椅，而今天，他提早把一切都完成了，只是静静地坐在柜台前。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他在担心我的表现吗？
　　想到这种可能性，我的心里无来由地一阵心慌，何时，某个人曾在为我等待呢？记忆里，呈现的是一片空白。
　　我径自摇头，企图抛开脑中翻腾着的荒谬的想法，那不是属于我的，我没有期待的权利。
　　转头看向秦浩然，跟他道谢和告别，我想我们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吧。
　　“嗯，谢谢你的合作。”秦浩然依然是先愣一下，然后木无表情地作出回答，一点都听不出有感谢的含义在里面。他的公式化作风让我误以为今天下午是个梦，梦到跟一个机械人进行了一次轻松愉快的谈话......愉快？

　　原来今天我过了一个尚算愉快的下午吗？
　　如果是梦，我会感谢他的。起码他是除林老之外的第一个让我感觉自然的人，如果能跟梦中的他交朋友，或许是件好事。不过，还是在梦中发生好了。
　　虽然心里这样强调，我的手却还是自动抓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秦浩然的衣袖。嘴巴也跟着不受控制，念念有词近乎喃咛地说了什么。
　　秦浩然对上我的双眼，还是那双锐利又略带温润的双眸，此刻却因映入了灯光而分外明亮。然后他微点了一下头，再次转身离开，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转角。
　　看着他的背影，我第一次发现离别并不是那么伤感，相反心里满满的，我甚至开始对明天萌生了希望。我刚刚好像请他再来!? 他会再来吗？他会再来的吧！就因为他点头时不经意的一笑，他留意到自己在笑吗？下次见到他的时候要问一下，他会喜欢跟一个只会聊天气的我聊天吗？不成，我要想好下次他来的时候有什么话题可以聊才行。
　　心情一安定下来，便觉得疲惫爬上眼皮了。林老偏偏在这时候给我递上一杯菊花茶，硬要我喝，而后没等我回答便又一边忙去了。这是我留在林氏凉茶铺后喝的第一碗凉茶，触碰茶碗的瞬间，一股暖意顺着指尖传递到身体的某处。看着碗里自己茶黄的倒影，我忽然有种若得若失的心情。
　　抬头想看看林老在做什么，却正好碰上他刚转过身来。一时间，两个人沉默着，四只眼睛相对着，却没有想象中的眉目传情。最后，我感觉眼睛越发酸酸沉沉，便径自地移开眼光，再次专注于自己茶碗里的影子，开始发起呆来。
　　异样的静默蔓延在林氏凉茶铺内，不知是心情使然想要个突破口还是实在是太困。我终于敌不过睡意，感觉在迷迷蒙蒙之间问出了自己介意的问题，便往前倒去......那是桌子，茶碗的方向。
　　感觉头定在半空，一只粗糙的大手轻盖住我的双目，暖暖的，湿湿的。还是哭了吗？难道我真的这么害怕寂寞吗？接着我便睡沉了过去。
　　一滴眼泪透过指缝作自由落体运动垂直滴落在微凉的凉茶里，泛起一小圈波浪。涟漪中依稀映着一名满脸沧桑的老人和一只被捂着双眼的猫。
　　茶影中的老人在说着什么，然后把那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猫轻轻地抱起，那动作是轻柔的，那眼神是温暖的。
　　我依然做着奇怪的梦，梦里的我跟林老说："我肚子饿了。"
　　梦里的林老没有反应，反而越走越远，就像先前秦浩然离开的时候，不同那时，这时我的心里涨满了伤感，还带了一点绝望，天地变得灰暗，只剩我一人，我嗷啕大哭，却听到了耳边响起那熟悉的声音，此刻略带无奈。
　　"再过几天就好......"
　　晕，谁能饿着肚子几天啊!我不禁腹谤林老，却又忍不住破涕为笑。

　　那天后过了一天，秦浩然就守诺来了，理由是有些关于自杀案的细节没问清楚，要跟我再录一次口供，然后我们就又到了公园坐了一个下午。
　　然后过了两天临打烊时，他又来了，理由是近来工作太晚，有点上火，想喝碗凉茶。我当然乐于招待他，不过警察局附近没有凉茶铺吗？
　　又一天，他说看见了另一间凉茶铺，老板也是姓林的，他想确认一下两间铺是不是有关系。林老当即否认，也难得发出疑问：警察管这个的吗？
　　他笑笑，说，只是职业病，想看看有没有关联。这一天我开始发现他只有在工作时才会有那种锐利如鹰的眼神，而在平常，就是只敦实的小狗。我偷睨着他比平时略失镇定的双眼，无意间两人的眼光对上了，又立即错开。我一转头就后悔了，为什么就不能大方地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呢？悔恨之间看到了林老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抽筋了吗他？
　　又一天，他说有件案子很有趣......
　　又一天，我发现他其实也是个孤单的人。
　　又一天，我和秦浩然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林老也开始接纳秦浩然的存在了。

　　我开始怀疑我在发梦，要不然怎么会发生如此难以置信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