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主』太平释象》水明石

29、二十七

　　“你，可知剑之真意？”
　　“不知。”
　　“可曾持剑？”
　　“师父们教过。”
　　“为学而学？”
　　“若不学，又如何更上层楼。”
　　“哼，那就是真不知了。浅学如你，也敢来闯我的剑域？”
　　“两位师尊既然在此，剑布衣能尽力之处，便该尽力。”
　　“死亦无悔？”
　　“尽力便无悔。”
　　“尽力？哈，哈哈！”

　　似是极久，又似是一瞬，一问一答，流水般自识海中划过，剑布衣心神恍惚，未及分辨是幻觉还是真实，地之厉张狂之极的狂笑声，已震得他双眼一黑，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而识海中，那女子执剑前指，更加咄咄逼人：“能救不救，以蛰伏为能，尽力又何用？”
　　剑布衣道：“前辈你的话，恕晚辈不解。”女子冷嗤，喝道：“既是蛰伏，何来尽力之说？死一二人，与死千百人，又该谁死谁生？解了此题，吾之剑域，方有生路施舍！”剑布衣摇头道：“前辈你要杀我，晚辈早无生路。既然未杀，那么便不是断人生路之域。小子不才，但总觉得这一片剑域，困的虽是小子，却也是前辈自己！”
　　那女子柳眉微竖，显然动怒，却是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来，同时剑布衣识海再度大震，只疼得如受大刑，他却早有预料，叹了口气，喃喃道：“大师父他们果然是对的。”当下凝定心神，一字字在心中说道：“前辈你因执成灵，所以自困无解，也无法就此作一回应。来此之前的数月，几位师父苦训我剑术，于诸多过往，却几乎只字不提，以小子浅见，这是要剑布衣以心为尺，权量一切是非，只有心无成见，方能证见本心。”
　　本心两字一出，那女子便又灵动起来，冷笑道：“本心二字谈何容易！死一二人与死千百人，若由你选择，又如何才是本心？”剑布衣道：“我的三师父，也就是泽之厉贪秽先生，曾对小子有所警示，曰：炼心之要在于恒。”顿了一顿，见那女子又一阵茫然，便直接补充了想好的回应，“若死一二人方能活将来全局，那便是这一二人。反之，千百人之死无从避免。生死前无有高下，未来未成真之前，也无人能说对错必然。在小子看来，人生路上取舍艰难，所能为的只有恒于初心，于前行途中，不自困亦不自恃高明。至于对错如何，行到尽处，总归会有一个确论。”
　　“确……论？”
　　女子持剑的手，缓缓落下，重复了这两字后，在剑布衣识海里一阵波动，忽而清晰无伦，忽而淡得几不可见。几乎同时，剑布衣耳边音声，正由远而近，渐加清楚起来。触目所见，第一眼，便是冰无漪紧锁的双眉，以及正疾点他胸前大穴止血的剑指。
　　“小……小师父。”
　　那女子从识海中越发淡去，最后的神情，依稀却是透过剑布衣的双眼，对着冰无漪轻轻一声叹息。冰无漪身形蓦地一震，眼角两行泪水，全不受控地划落面颊。不远处正缠斗不休的剑气战圈，夺目剑华便在这一瞬陡然转黯，与方圆百卉一记硬拼，海蟾尊低哼一声，连退数步，只觉剑上一轻，道元无损，厉元却如雪投汤，便在这一击之间，被剑华生硬硬削去了两成有余。
　　他顿时也一口血喷出，正要提元再战，却是目光一凝，生生止住了剑势——
　　“这剑域，竟是破了？”
　　也的确是破了。
　　四下风景，如水纹般荡漾不定，实与虚如被浓雾，片刻之间，已几乎对面不能见物。一片朦胧里，只有夺目剑华如悬明灯，渐渐化成一柄小小金剑，半空中一个回旋，向天一记虚点，全是告别之意，突然由缓而疾，向下驰如雷电，直堕向剑布衣所在之处！
　　海蟾尊手中剑一动，却又倏地止住，看着这小剑笔直落向地面，再化为玄黄异光，将自己这最看重的弟子罩于光下，再缓缓敛去，直似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她的……她的传承……”说话的是冰无漪了。异光罩下之刻，他也被震退了数步，不及反应，只是失神，许久，轻声道，“也好。想不到，又一次是我猜中了你的心意。这样的解脱，可好？”
　　声音越发温柔，泪不再落，眼中却只余惘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
　　便已是惘然了吧？
　　剑布衣缓缓醒来。
　　明月高悬，风声如咽，一如印象中三师父待提元破入剑域之前。只是胸口的剧痛，却令他一阵低咳之后，便记起了之后的种种。他张了张口，先看一眼海蟾尊，不禁便低下了头，死活也不敢再看第二眼。
　　海蟾尊不疑有他，又咳出一口血，说道：“只是毁我两成功体。地之厉，嘿，她终究不如自己所想要的那般无情。”剑布衣吃了一惊，仍不敢抬头，只急道：“两成功体，三师父你……”
　　海蟾尊道：“三年苦修便能恢复，无妨。不过也好，有了足够的厉元支撑，地之厉的剑意传承完整，才足够你来日以此为基，顺利与我等所学融铸一体。”微一垂目，这才注意剑布衣神态奇怪，一愣之下，皱了眉头便要开口。剑布衣已觉出不对，哪敢让他问出声？目光一偏，望向冰无漪。
　　他本意是想求援，但见冰无漪愣愣而立，槁如枯木，心下担忧起来，问道：“三师父，小师父他……”话未说完，冰无漪突然一声喝，将他剩下的话喝断，自己挥袖拂了拂尘，理了理衣衫，缓缓道：“问他作甚？我很好，从没有这样好过。”剑布衣急道：“小师父！”海蟾尊却也开了口，只道：“他确实很好，剑布衣你不用担心。”
　　冰无漪呵呵一笑，斜眄了海蟾尊一眼，道：“三哥你难得一回不想骂我！想来这一次，最反对让布衣来的该是你，而最终决计听我进剑域前的那一句胡说的，却是魑岳……是大哥他对吗？”海蟾尊微愣了一下，眉心微展，掠过一丝几不可觉的笑意，说道：“是魑岳的意思。”冰无漪便又一声笑，话声中却颇有了几分的苦涩，“当年他人缘最是不好，可你始终任由他决断全族要务。呵，三哥，当年我最瞧你不起的便是此事，想不到……”
　　他合上双目，掩去又想落泪的感觉，续道，“想不到我该瞧不起的是我自己。连她最愤恨时都看明白之事，我却终究要到最后才能懂得。也终究是、无谓对错，只有能不能挣得如今的未来而已。”
　　下一刻，这神情便不复存在，冰无漪伸手扶起自己家的小徒弟，再看看海蟾尊，极夸张地重重一叹。海蟾尊已知他的意思，冷哼道：“布衣是为了救你，也是你伤得最轻。所以，背人上山这活计，休想本座为你代劳。”冰无漪嘿嘿一笑，一边招呼剑布衣乖乖让自己负到背上，一边奇道：“三哥你这话说的，不肯体谅伤者也就罢了，更说得好象我只会省懒一般。嘿嘿，遥想三哥你当年……”话未说完，背上突然一疼，却是被他强行背起的剑布衣听到当年两字，突然一个哆嗦，在他背上就势便给了一肘。
　　冰无漪吃疼，叹道：“身为伤者要有伤者的觉悟，小布衣你轻点，这是我的背不是你刚躺着的地。想当年……”当年两字拖得尾音极长，海蟾尊自是听出不对，眉一轩，向这两人看去，隐有疑问之意。剑布衣吓了一跳，饶是尚担心冰无漪心情低落，也不由急忙出声转移话题。
　　他说的话其实很简单，简单得近乎笨拙——
　　“小师父你也知道弟子是伤者！背着伤者就不要多话好吗？不然你一跤跌下……”
　　跌下。
　　那个下字，还只将吐未吐说了一半——
　　便听得呯地一声大响，海蟾尊咦了一声，大袖一卷，劲力到处，将腾空飞出的剑布衣托扶落地，再一低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被大石绊得结实摔了个跟头的冰无漪。
　　“喂三哥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再无聊也不会故意去摔小布衣吧！”
　　捂着腰满身灰尘的冰无漪，跳起身来，便是一迭声的抗议。剑布衣在三师父掩扶下站稳了身子，哭笑不得地看着小师父这一身的狼狈，忍不住道：“小师父你自不会无聊，只不过万一你不小心再摔一跤……”
　　一跤……
　　跤字出口，连海蟾尊都未及反应，冰无漪已应声足下一滑。他急提内息，力求稳住身形，却是内息一岔，莫名变成向地一掌，震力反挫之下，整个人向后翻出，一声大响后，结结实实又摔了个仰面朝天——
　　“小布衣你！呃，乖徒弟，立刻，马上，从现在起，决不准再说我会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