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残花旧》白笠翁

6、乾坤变换

　　当我听到沈敦清不仅不是今科状元，而且连进士都未中的时候，我真以为我只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又或者我只是在做梦。听说圣上还满心期待地特地挑了沈敦清的文章看，结果龙颜大怒，说是沈敦清因几年前被圣上赞许过便恃才傲物，奋矜伐德。文章聱牙佶屈，圣上对他很是失望，顺带着将沈大人也骂了一通。
　　若说沈敦清的文章难入目，那整个宋朝能入目的文章怕也无几了！读过沈敦清文章的人都能猜测到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我质问爹爹，虽然我心中极度害怕这事与爹爹有关，但我还是要问清楚。当爹爹不言语的时候，我知道我问得多余了。
　　我被对沈敦清满满的愧疚折磨着，但我见不着他，因为爹爹将我带出了赵府，关到一个小宅子里，派了很多很多人看守。我终于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撒谎，我还太不了解爹爹了，又或者是爹爹变了，因权力变得不那么爱我跟姐姐了。我憎恨起爹爹来，我想跟姐姐一样，离开赵府，离开他的身边，让他这辈子孤零零一个人。我以为这会是我这辈子最不愿做的一件事，但我此刻却迫切地想要实现，我要他永远也找不到我，我要做他憎恨的沈家的人！
　　我一直被爹爹从叶初落的秋季关到第二年的上元节，连除夕，爹爹都不曾松懈对我的看管。上元节，爹爹摆了一桌的酒菜，让我陪他喝酒。我只是看着他喝，不说一句话。爹爹便一人喝起来。我跟他说我要出去，他许是醉了，竟准了。只是迷糊着说了一句话：如今的光景再不似从前了！
　　我住的地方距离开封很远，骑着一匹快马，如今我已很会骑马了，也用了近三个时辰，我看着夕阳从我的西边落下，也再次踏过上次遇见楚王的那个城郊，在开封满城被灯笼映照得如同白日时，赶到了开封。我牵着马走过虹桥，看着桥底一对对在放灯的欢乐的男女，我想起了上次沈敦清在这对我许下的承诺，他说待他状元及第，他就去提亲。我想对他说即使他未高中，我也愿一世与他相伴，我想与他一起在这上元节放一盏我们的灯，我迫切的想要见到他。
　　我牵着马继续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隐约间看到沈敦清就在桥底下往水中放灯，与一个红衣女子一起。我以为是看得不真切，但盯着他们看得真真切切之后，才觉得这满城的灯笼也照不亮我向沈敦清走去的路。沈敦清对那女子是那么呵护，他牵着她的手，他们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水灯放逐，他们看着那小盏属于他们的光亮远去相视而笑。我早已丢下了马，推攘着挡着我的人群，不顾路人的谩骂，向沈敦清跑去。
　　当我出现在沈敦清面前，他愣了一下，快速放开红衣女子的手，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我拉开他们俩的距离，使劲往沈敦清身上拍打，泪水也止不住狂奔。我日日夜夜对沈敦清的思念，换来的竟是他与别的女子的卿卿我我，我的世界突然坍塌了！我以前的一切仿佛都从不存在过，我只能用哭泣来掩饰我的颤抖。
　　我以为这次沈敦清会跟以前一样，以前每次我哭泣的时候，他都会抱住我，拍着我的背安慰我，但良久，我只听到“对不起”，哭泣停止了，拍打也停止了。沈敦清看我的眼神除了歉疚再无其他。
　　“是不是爹爹逼你的？”我仍抱着希望，爹爹变了，但沈敦清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他不会，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我已与兰儿定亲了！”沈敦清复握住红衣女子的手，亲密交握，与我拉开距离。
　　“我有玉佩！”我急忙将沈大人给我的玉佩拿出来。
　　“只是家父戏言”。
　　“那天你在桥上说的话，你也忘了么？”
　　我看到沈敦清眼底闪过一丝波澜，但很快，他就不再看我，“你还是忘了吧。”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喧闹的地方的。是的，如今的光景再不似从前了，可我仍旧不相信沈敦清会牵着别的女子的手。
　　不知信步走到了多久，竟来到沈府。以前可以大大方方进去，如今沈府的人再见到我却不知作何感想。想着还是先离开，但猛然想起有些事沈敦清可能无法说出原因，但姐姐一定不会对我有所隐瞒，于是便不等家奴通传便去找姐姐。
　　看着姐姐的大肚子，这次是做不了假了，姐姐真幸福，都快做母亲了，但我与沈敦清却仿佛越走越远了。
　　姐姐告诉我，红衣女子是中书判事赵普赵大人的孙女，与沈敦清于相国寺相识，在相国寺时，对沈敦清很是照顾。沈敦清落榜后，又日夜传书来安慰。沈敦清已于昨日去赵府提了亲。
　　沈大人与沈夫人见了我，满是歉意，说他们也阻止过沈敦清，但沈敦清却不顾父母之命。沈大人大骂沈敦清是逆子，说他们沈家有负于我，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他们都答应。
　　“沈大人当初只是戏言，是霜月妄想了，沈家并不负我。喜酒怕是喝不上了，代我向沈二公子说声祝福。”
　　开封城依旧灯火通明，我却不知往哪去，只想找个暗处躲藏起来。却在一家酒肆前看到一匹壮马，那么俊的马看一眼想忘记便难了。此刻不想遇到任何相识的人，于是想绕道走，不想马的主人却叫住了我。看着酒肆里的那些人喝得正酣，我突然也想喝个痛快，于是就对赵元佐说：“请我喝酒吧！”
　　席间，与赵元佐喝了很多，许是酒精的作用，我对赵元佐不像上次那样拘谨了。堂堂楚王，竟跟一个小女子畅聊起来。他对我说他的爱马，他的骑射，他的战场，我则跟他说我的一位兄长，文采风流，枪也耍得极好，从小就待我很好，如今要成亲了，我真真为他高兴。我还记得最后我骂了赵元佐，我也不怕他会因我的胆大而杀了我，我巴不得我能早点永远的睡过去，不再醒来，让我不会因脑中一直出现沈敦清与红衣女子相依相偎的情形而痛苦。就算他灭了我九族，我也不在乎，我早就是孤家寡人了，家人、爱人都抛弃了我。
　　我还记得赵元佐说要向我提亲，他说他打听到我是赵普的孙女，他明日就去跟我爷爷提亲。我看着他笑了好久，然后我说了好呀，只要我爷爷同意了，我马上就嫁给你。最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宿醉，次日在一家客栈醒来后，不见了赵元佐，便回了赵府。
　　我去了那间爹爹从不准我进去的屋子，昨日姐姐还告诉我一个秘密，娘亲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自缢的，她并不是如爹爹所说，是病死的。我也往梁上悬上一根白绫，踏上凳子。我仿佛看到了娘亲临死前眼泪纵横，站在凳上浑身颤抖时的模样，她是怎么有勇气将脖子伸入这白绫的呢？是当时太绝望了吗？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了，我缓缓抚摸着白绫，踢掉凳子，整个过程竟然没有一丝惧意，只是后来窒息的疼痛让我流泪不止。最后我的脑中除了我与沈敦清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策马，马儿一直在奔跑，奔跑，可除了马儿疾风般的奔跑便什么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