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吏》踩着薄暮的海浪

9、询问

　　唐龄鹤受宠若惊，不知这位真仙是何身份，竟在天尊面前说话如此肆意不拘，想来必是极得天尊青眼。如此想着，面上不□□露出惊愕之色，忍不住抬头望了这位真神一眼。只见他身量高大，体格魁梧，头上梳了道髻，身上随意披了一袭黑色的道袍，腰间单勒着一条鹅黄丝绦，十分素净，旁的配饰一样也没有。不笑的时节眉眼冷峻，寒气逼人，偏唐龄鹤看他时，他倒是很和气地笑了一笑，仿佛春回大地百花绽放一般，唐龄鹤也不由自主地随他露齿一笑。

　　“这才对么，你只管坐着。”说罢，他随意拣了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跟着坐下。坐在上首宝座的天尊也点头和气笑道：“正是，不必拘礼。”这倒是应了前头这位真神所说的话儿，唐龄鹤心中略定，将那忐忑的心略减了两分，恭谨答道：“小臣谨遵圣谕。”他微微抬起眼皮，大着胆子往上头扫了一眼。

　　天尊很是年轻，瞧着不过二十岁许，天姿清辉，明眸绝朗，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温柔平和。容颜可谓绝世，令人见而忘俗，即便是见了不少仙人的姿容的唐龄鹤，也不免赞叹崇慕。但是头一眼见到天尊，多半先为其气场所慑，不由自主心里便升起了臣服膜拜之意，瞻仰片刻，才会注意到其容颜之俊美。他身着赤霜之袍，腰系流黄玉带，端坐在以聚窟洲沧海岛的英流石筑成的宝座上，身子挺拔如青松，手里持着一卷书册。想来唐龄鹤未曾进来前，他应是在读书。

　　两目相接，碰见唐龄鹤敬畏的眼神，他温和一笑，如同皎月初升、清辉遍地，再次说道：“不必拘礼。”唐龄鹤见他连着两次提了“不必拘礼”，想来果真是厌烦俗礼，心里便拿了主意，坦然一笑，眉目生色道：“是，陛下。”天尊看他果然自在些，眉目都舒展开来，身子也不像方才一样板得紧紧的，心下又多几分嘉许，遂指着那位真神向唐龄鹤介绍道：“你还不曾见过玄冥吧？”

　　唐龄鹤心中一动，回忆起曾经看过的上古传说，玄冥乃是颛顼天帝的属神，这么说，天尊极有可能便是颛顼天帝了？心内虽在揣测，面上却不敢含糊，虽说天尊跟前不必与他人行大礼，还是站起来朝玄冥作了一揖，朗声道：“小仙拜见上神。”玄冥忙起身来扶，笑道：“有礼了。我不过虚长你一些岁数，你称呼我一声水兄即可。我一向闹不明白好好地有个名字可以称呼也就是了，为何还要取劳什子字号，闹得一个人有三四个名字，关系近些的叫这个名字，远些的称那个字号，实在是累赘。”

　　唐龄鹤闻言忍俊不禁，面上浮出一朵轻快的笑靥，附和道：“是极。我也闹不明白，幸好如今世易时移，这些旧俗一并革除了，人人只用一个名字，不像过去那般讲究。”玄冥见他答得真挚，并不是曲意奉承，便觉与他言语投机，只是时机不对，只好遗憾地放唐龄鹤归座，爽朗道：“既如此，想你也没什么字号，我便托大称你一声龄弟罢。”

　　唐龄鹤见盛情难却，不免改口：“水兄。”心内实在受宠若惊，这可是玄冥，能与他称兄道弟是什么福分？可是玄冥位高权重，他既开口了，唐龄鹤便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只好应承了。天尊见他们说得融洽，也不做声，只是笑盈盈地看着玄冥对他一阵挤眉弄眼，这才侧首看向唐龄鹤垂问道：“你今日初来乍到，一切可惯？”竟是与唐龄鹤拉起了家常。

　　唐龄鹤心里斟酌一二，娓娓道来：“小子本乃凡愚，初造天宫，所闻所见皆是从前不曾经历的。正如刘姥姥进了荣国府，看甚么都新奇得很。小子本来还有心中忐忑，不想诸仙皆平易和气，倒也放下心来，想来日后也应是过得惯。”玄冥突然笑道：“龄弟也看《红楼》么？”

　　唐龄鹤将头点了一点，玄冥更是高兴，伸手来握他的手掌，宛如遇着了知音一般，笑道：“我也爱看，《红楼》当真是天下第一奇书呢，也不知是甚么样的人有这样的胸臆，写得出这样的文字，辞藻警人，齿颊留香。它还评《会真记》余香满口，它才是真正余香满口，欲罢不能。”唐龄鹤是学文学的，心里也极爱《红楼》，闻言不免频频点头。

　　两人说得热闹，一个拥钗派，满口宝钗如何端方，一个拥黛派，偏赞黛玉如何出尘。偏又兼着都爱湘云，说起湘云的好处滔滔不绝，倒是一时把天尊撇在一旁无人问津。天尊只是摇头一笑，随手翻起手中的书卷，低头细玩。唐、玄两个又争辩了一回，才恍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抬头看见座上的天尊，彼此对视一眼，顿时汗颜。唐龄鹤忙起身朝上作了一揖，齐声道：“天尊恕罪，小子无礼。”

　　玄冥只是随意拱了拱手，天尊这才抬头笑道：“玄冥惯会打岔。不干-你的事。”玄冥嘻嘻一笑，不以为意，拉着唐龄鹤坐回原处。几位青衣侍女端着茶盘，走上来添茶换盏。玄冥敛衣，亲递了一盏茶与唐龄鹤，劝道：“这是昌城玉蕊制成的清茶，等闲难见。”唐龄鹤暗暗吃惊，以玄冥的眼界都说难得一见，这茶必是奇珍无疑了。

　　接过茶盅，唐龄鹤细细一看，茶色艳胜榴蕊，味欺桂香，品在口中，正如醍醐灌顶一般，一股请凉气从顶门泥丸宫直灌而下脚板涌泉穴，丹田却是微微暖热，头顶却显出了三花聚顶的异象。唐龄鹤的神识微微一扫，不禁欣喜若狂，他在渡厄潭成就的是鬼仙之体，如今不过饮了一口玉蕊茶，竟是功圆行满，脱出太阴境，步入洞天境，得证华阳仙体。

　　须知仙有七境，分为玉清、上清、太清、太极、九宫、洞天、太阴七阶，太阴最末，玉清至高。太阴境有北阴、幽、鬼、冥、尸解五品之别，洞天境有清虚、空明、太元、极眞、宝仙、曜真、清平、华阳、隐玄、幽虚十品之分，从太阴第三品至洞天第八品，即便是勤奋苦修也要花上两三千年的功夫，更不用说有些仙人囿于资质终其一生沉沦太阴境，困于下僚碌碌无为。如今他不过饮一口仙露，便有这样的造化，岂不叫人喜出望外？

　　唐龄鹤平复心绪再三，才将盏中仙露一饮而尽，放下茶盅后，啧啧称羡：“果真难得，小子何来来的福分，竟得享此灵液？实在惶恐不已。”玄冥哈哈一笑，语带调侃：“俱赖陛下洪恩。”唐龄鹤称是，正要起身跪谢圣恩，天尊不过微摇一摇手，命他照旧坐着，笑着扫了玄冥一眼：“偏你会作这官样文章。”

　　玄冥笑着答道：“不是陛下洪恩，我们怎得见这灵茶？昌城玉蕊我那里原也有的，只是制成茶味儿更轻缈，何况还是茶中圣手陆一羽所制。自陆生天人五衰后，玉蕊茶可不是少见了么？我也有两三千年不曾尝过这个味儿了。”天尊摇头轻笑：“你这可就判错了。这茶是下界一个小国新进贡上来的，他们那里原产昌城玉蕊，又新出了一位制茶名家，花了三百年的功夫才研制出这一味陆氏玉蕊茶。孚娘说了用来待客正好。”玄冥跌足叹道：“可真作怪。我竟没吃出来。”

　　正说话间，忽然又有仙娥忙忙走进来通传：“陛下，南极长生大帝来访。车辇已行到长洲。”天尊颔首，吩咐道：“命许旌阳前去都门外迎候。”那仙娥领命退了出去，玄冥低头嘟囔了一句：“他倒是来得勤。”天尊只作充耳不闻玄冥牢骚，抽空温声吩咐了唐龄鹤道：“今日无暇，你且回去，歇上几日。待朕闲了，再召你来说话。”唐龄鹤本满腹心思要问，却也不敢开口问，依言谢恩告退。

　　天尊命仙娥送他出去，玄冥却自告奋勇道：“陛下，我送送龄弟罢。”天尊倒无不可，只是吩咐道：“曜华必是要见你的，你去去即来。”玄冥笑意一收，眉头微蹙，又如唐龄鹤初见那般，崖岸冷峻、高不可攀。天尊似是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玄冥怏怏不乐地答应了快去快回。玄冥伸手携了唐龄鹤告退出来，待出了书房门口，玄冥才重又提起了兴致，与唐龄鹤谈起《红楼》。

　　只是唐龄鹤心绪烦乱，正忧心何去何从，不过略略答了几句，玄冥有所察觉，坦率问道：“龄弟为何心烦？说与兄听，兄虽不才，倒也能为你排遣一二。”唐龄鹤不想矫饰，吐露心声：“蒙兄垂问，弟确实不吐不快。不怕兄长笑话，小弟凡心尚炽，挂怀今世家中二老。双亲独有我一子，恐怕晚景无人奉养。弟为此事，心中着实难安。”

　　玄冥似为唐龄鹤眼中之情所感染，劝慰道：“龄弟且放宽心。实话告诉你，你是天尊钦点，从凡世超拔而来，天尊原意是要重用你。旨意大约这几日就会下来，你且耐心等等。”唐龄鹤心里感激玄冥如此直言相告，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问出：“可是我听闻天上一日，凡间一年。我如今在天庭多呆上几日，凡间不是已过上数年，还不知双亲如何悬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