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庭赋》penalty

2、卖菜

　　外面的梆子刚刚响了四下，一慢三快，孙妙彤便醒来了。
　　外面的夜，依然还是黑的化不开，就和妙彤那死都睁不开的眼睛一样，严丝合缝。
　　初秋的天气，虽然白天还算热，秋老虎余威不散。但是在这甚至算不上晨的时光里，还是冷得让勉强伸出手在被窝外的妙彤打了一个冷战。此时此刻，说床上是一个天堂也不过分。
　　可惜，妙彤在人间！
　　今天是圩日，得早起去挖菜卖，这是昨晚上就计划好了的。错过了今天，等下一个圩日就得十五日后了。这中元节送给弟弟的私塾先生的束脩，城郊的二叔叔家每个月的打秋风，乃至盐罐子里刮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的盐巴，就都没有着落了。想到这些，妙彤还是要紧牙关，睁开了眼，穿上早就准备好的短打衣服，又快快的去厨房舀了点水，洗漱了一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终究还是吵醒了本来也不大的房间里还在睡的弟弟。不过这淘气小子今儿还要上学，于是只翻了个身，对着上空嘟哝一声 “姐你小声点”就继续睡去了。
　　妙彤只得轻手轻脚的收拾好自己。等走到院子外面，母亲也起来了。
　　看着自己还不到十岁的女儿这么早就要起来，还把自己收拾的这么精神，孙母董氏不禁有点心酸，但此时发作未免会吵到丈夫，遂罢。
　　董氏拉着女儿走向院子后面的小菜地，两个人就开始干起来活儿了。今天可以采摘的蔬菜瓜果挺多的，得快点，不然赶不上早市。
　　看着女儿本该柔嫩的小手在泥巴里摸索，董氏说：“彤儿啊，委屈你了，跟着我这个没用的母亲，本该是小姐的身子，现在却是丫鬟都不如的命啊”。
　　孙母董氏长得不错，即使现在生育了两个孩子，眉眼间依然能看到年轻时的秀色。她其实出身也不错，是殷实农家的幺女，不用下地的，只在家绣花织布做活。她最大也是唯一的失败，大概就是嫁给了妙彤的父亲孙忠。
　　当然，董氏可不这么想。孙忠当然可是十乡八里风头最健的男子——会读书，写得一手好字，长得也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还恨不得一开口就是之乎者也——虽然家里条件差了一点。董氏还是仗着自己幺女的身份，求着父母才说成了这桩婚事。当然，还得赶在孙忠还没考上秀才之前。不然，哪轮的上自己啊！
　　成婚之后，有了岳家的接济，孙忠更是意气风发，一心读书，马上考取了秀才，孙妙彤也在这一年出生了。虽然是个女儿，但是给父亲带来了好运，所以当时孙家上下还是很高兴的。
　　可惜，可惜孙忠的科举之路也就止于秀才了。
　　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何况孙忠觉得自己的才具，绝不应该止于一个秀才。一手好字，加上诗画都不差，八股文章，总能练出来！可这越是读，越是考，名次反而越是低。几年之后董氏的父亲也去世了，当家的哥哥可不太愿意接着接济不事生产的小妹一家。孙忠的书，也就念不下去了。还好他字写得好，在永城县也是颇有才子之名，于是就找了个主簿的活计，帮着县太爷写写书信，参赞案情，上下打点。
　　所谓世事通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县城主簿这份工作要是做好了，月例的俸禄虽然不多，但是各家乡绅的孝敬，县太爷时不时的打赏，但是不说大富大贵，起码能保证一个小康之家活得不错了。可惜，可惜孙忠却不是那种世事通明人情练达的主簿。
　　一身恃才傲物，满腹不合时宜。这是县太爷私底下和其他幕僚闲聊时对孙忠的评价。也就靠那一手好字，再加上时不时能帮县太爷做枪手，写骈文作墨画，维持这个捐官上来的县太爷在当地文坛不被轻视，孙忠才保住了饭碗。
　　可是那微薄的束脩，又得帮补家用，养育儿女；又得让孙忠着长衫，进酒馆，维持文人体面；又得不断接济进城来打秋风的穷亲戚。毕竟，主簿可是九品官呢，老孙家骄傲啊！慢慢的，孙家就从小康陷入了困顿。到如今，虽然不至于缸里无米，但是也是捉襟见肘。这不，妙彤长得很快，现在的裤子还遮不住脚踝呢！
　　一开始，董氏也不得不拉下面子，去找些缝补刺绣等活计贴补家用。可是永城县这种小县城里，能够找到的针线活计不多。何况太一般的人家，孙忠不愿意。毕竟是主簿家的主母，去给那些毫无功名目不识丁的土地主家缝补算怎么回事呢？
　　最后没办法，还是不满十岁的孙家长女妙彤想了个主意。自家院子后面一大块荒地空着，倒是可以种些新鲜瓜果，趁着圩日挑出来卖。比城郊那些农家的菜，毕竟更近市集，多的是一个新鲜可人。更何况孙家也算过过好日子吃过好菜，妙彤建议就不种那些大路菜，只种些供应酒楼和大户人家的鲜叶菜，倒是卖得快。
　　想及这番历史，董氏既心酸，又为女儿高兴。自己是个不会打算的，倒是生了个有心眼的女儿。虽然孙忠最近还新添了酗酒的毛病，儿子也不是很听话，每天的大字也不好好练，不过她颇为乐观任命。董氏最喜欢对女儿妙彤说的话就是：“女人这一生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妙彤却不这么想。从繁华跌入困顿，才能体验到人生的真谛，世情的冷暖。这个十岁的小姑娘，已经很好地接受了自己家的现实，而且还不断出主意，希望把日子过得更好一点。虽然不能跟长辈顶嘴，但是母亲的命运三字经，在妙彤这里却是另一番理解——命运这东西，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会怎样。只要有可能，就要尽力把日子过好！
　　董氏看到采摘得差不多了，便道：“彤儿啊，够了，再多我们也挑不动了。还有些没熟的瓜先别摘啊。”
　　妙彤笑答：“娘啊，我多挑一点就是了。这些瓜趁着嫩，赶紧摘下来，县太爷家最喜欢了。倒是那太老的瓜，就别拿出去卖了，卖不动最后还得挑回来，不如在家自己吃了。”
　　董氏不解：“哪里知道县太爷家最喜欢这嫩瓜了？”
　　妙彤答道：“你看每次圩日早上来菜场的一个长工并两个妈妈，那就是县太爷家。我们县城，别家没有这样的气派。县太爷家家底丰厚，什么大鱼大肉是不稀罕的，上上回买了我们几个嫩瓜，第二回还来了，而且我记得他们家后来鱼肉之类倒买的少了。”
　　董氏听完一笑：“偏是你会算，倒不知以后会便宜哪家小子了。”
　　“娘！”妙彤羞了，赶紧叫了一声止住了这个话题。
　　母女俩拿着昨晚上准备好的饭团和水钵，就挑菜去卖了。却说这起床的时间，也是妙彤算好的。
　　早起来挖菜，而不是头天早上挖好，就是为了保证一口鲜；而趁着清晨就能到了集市，既能占一个好位置，还能保证瓜果菜蔬上刚好沾上天降的露水，看着格外招人。卖完菜回家，刚好赶得及给父亲做早饭和送弟弟出门上学。孙忠起来看到母女俩都卖菜回来了，倒不嫌弃丢自己家面子了。可能一来本身就是农家出来的，取一个亲事农桑的古意；二则，反正眼不见不为怪，自己那帮才子圈可没人亲自买菜，也就不会在他面前议论了。何况妙彤安排的好，卖菜赚的钱还行，于是他就更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计较有失门楣了。当然，后面这一番想头，也是妙彤说服的父亲。孙忠是个极好面子的人，这一点董氏知道了只能叹气，并且私底下苦着自己乃至孩子，去尽力维持丈夫的面子。“婚嫁任命”的哲学，她一向贯彻的很好。妙彤却是不喜父亲这一点，不过为人子女，还能怎样？只能尽力利用父亲这一点，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是作为永城县主簿的女儿孙妙彤，最为普通的一个清晨。这样的日子，和她之前九年多的每一个日子一样，忙碌，充实，单调。这个在邻里颇有聪慧之名的小姑娘，每天都在绞尽脑汁，想让自家的日子过得更好些，想尽力维持日渐贫困的孙家在外的体面，想让自己的家人不被地痞流氓和见风使舵见人下菜者欺负，也顺便为自己那一眼能看得到尽头的将来做些小小的谋划。也许，当六十三岁的孙妙彤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回顾自己这一生时，会完全不记得这个普通的清晨。但是，命运的隐线，或许在这个清晨，或者甚至更早些，在她说服家里去卖菜贴补家用时，就埋好了伏笔。对，就是她一辈子都不肯相信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女主之所以叫妙彤，纯粹是因为我喜欢《绣春刀》。。。
当然，后来这个名字是有伏笔也符合人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