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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受了内伤,兼之那天下午的翻云覆雨,令得我染上风寒,在床上一躺数月,直到昭水大喜之日。
      自十三岁逐步接手旋雪山庄,何曾这么闲过?日日歪在床上,空出脑子来读读诗词;稍好一点,叫朱阑抱了琴,在湖心的把菊亭,饮一口雪醅,随手拨弄两下瑟弦,乐音流水一般。而湖对岸几百株的“一捧雪”,那般茂盛丰盈的花潮,随着风势倒伏又起来,涌动得如一片雪浪。
      这样悠闲的日子,一直都是昭水代我在过。想一想,旋雪山庄这么大的地方,百年来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主人。有了两个主人,园子也还是大得碜人。
      任谁,都是寂寞的。
      当年,母亲,外祖母,曾外祖母……也都是这么日复一日地寂寞着,直到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的那个男人的到来?
      “我爹并非死在我娘剑下。”我拈起小小的蕉叶杯,酒液轻漾,香味几乎淡不可闻,而坐在对面的男人,表情根本没有变化。“爹是死在二娘剑下。而娘,是自杀的。”抬起左手,蜜合色的缭绫宽袖拂过面容,我仰头将酒一口饮尽。放下酒杯,拿起甜瓷菊纹自斟壶为自己满斟上一杯酒,又注满他面前的空酒杯。朱阑和青琐端上来的精致小菜,半点也没有动过。
      “二娘闺名月牙,是壮族的第一高手,也是当年江湖第一美人。”花丛翻涌着,一阵阵清醒的菊花香侵袭过来,坐在对面的男人眉头微微一皱,饮干了面前的酒。
      “不知道为什么,成了娘的侍女,又成了二夫人。最后,又把自己的丈夫杀死了。”我力图镇定,但声音还是因为酒精的灼烧而微微抖动。从蜀地移栽的石楠,红叶红果,浓艳欲滴。纵横重叠的耀眼色泽,从爹的墨灰罩衫喷出来。我躲在高大的景泰蓝花瓶后面 ,拼命用拳头塞住蠢蠢欲动的声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二娘的剑尖滴着爹心口的血?为什么娘提着秋水,那么哀戚?为什么娘要说月牙儿我不怪你这是姐姐的命只托你好好照看昭烟昭水旋雪山庄?
      一泓秋水,淌过娘耳垂上的月华坠珠。二娘的尖叫传出偏厅,传出那么远,一瞬间都是清醒的菊花香。
      狠狠地灌进一杯酒,我抬起氤氲朦胧的眸子,语音狂乱:“我看到了!行坚,我都看到了!我害怕……”渐渐伏下去,把脸埋进蜜合色温暖清淡的缭绫里,低低地啜泣,“我怕我也一样,要杀掉自己心爱的人……行坚,我不想杀你……”
      湖对岸几百株的“一捧雪”,那般茂盛丰盈的花潮,随着风势倒伏又起来,涌动得如一片雪浪。
      “你醉了。”风途遥开口,淡淡的,像“一捧雪”的微香。
      “没有。”我抬起脸,绯红似火,眼神迷蒙。
      “一壶‘错认水’,你一人喝了大半,还能不醉?”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语气有多怜惜。仿佛我是朵颤颤巍巍的枝头弱花,风一吹,就要落下。
      他离开了。朱阑和青琐扶着我回了绮互阁。
      躺在床上,头还有些晕。愈近冬季,天暗得愈早。不过是合了一会儿眼,外头就点起了廊灯。我把头偏向床里,望着白泽金锦床帐上的唐草纹,怔怔的,忽然流下泪来。我伸出食指沾了一点,用舌尖舔舔,还有淡淡的酒香。
      错认水,错认了她。无色无香,便错认她是水。一杯一杯入喉,忘了她是烈酒。真的灼穿了肚肠心肺,才肯相信,原来世间也有这样的烈酒。

      迎昭水的喜轿停在山庄大门外,喜气洋洋。
      钟家三公子蘅放心不下荏弱的未婚妻子,亲自骑马来接。或许是不合礼数,但我顾不了那么多。去道州路途颇远,若无妥帖可靠之人,我也放不下心。
      明亮的大厅里,紫檀高背椅两旁一字排开。我端坐在主位,执起茶盏,掀开盏盖轻轻匀着水面。坐在右首第一张椅子上的少年公子努力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仍是掩不住心焦地不时往内堂瞟上一眼。
      我暗自轻笑,微咳一声,徐徐开口:“出行的时辰还没有到,我有几句话不得不说。”将茶盏放上托底,我望向即将成为我妹婿的男子。他也毫不畏怯,抬头直视,目光清澈纯明。
      观心由眼,只愿我没看错,君子之眼也是君子之心。
      “昭水是我唯一的妹妹,过去十七年在旋雪山庄不曾受过委屈。旋雪山庄百年来无男丁传承,却也不是任自家人受欺侮的软弱娘家。”
      “昭水是我唯一的妻,将来几十年会是钟家的三夫人。只要我在,就不会让她受委屈。”
      掷地有声。
      我颌首,击掌,一列人自屏壁后依序走出来。“这是昭水的送嫁之人。”看着钟蘅微谔的神情,便知道他不是镇日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你该知道为何我要把婚期延至十月了吧?”我意味深长一笑。钱庄,米行,客栈,可靠的手下带了家眷送二小姐嫁到道州,也就在那儿落地生根。之前三个月,已经在道州成里站稳了脚跟。将来若有事,他们就是在道州救火的近水。“朱阑,吉时快到了,去叫二小姐出来吧。”
      昭水一身火红,凤冠霞帔。醉紫和醒碧扶着他,似风中娇兰,摇摇生姿。
      我含笑,覆上她的柔荑:“昭水,今后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三从四德的话姐姐不必再说,你只记着姐姐昨晚说的话,将来……”
      一滴泪落在我手背上,热热烫烫,还带着脂粉的滑泽。
      “吉时到!”礼倌拉长了的声音从门外远远传来,催人上轿。我默然将手中之手交给钟蘅,送到大门口,送到花轿白马渐远,送到锣鼓唢呐渐悄。
      又寂寥了。百多株的红枫招摇在山庄的一角。任是这般热烈,也还是寂寥了。

      腊月十二,宜嫁娶,动土,交易,忌远行,会友,财神东南,喜神正南。
      喜礼办在旋雪山庄,固然是比武招亲之初即已说定了的,然而腹中一月有余的胎儿,也是不能不考虑的。
      我覆着喜帕,双手交叠,两手上各挽着四只绞丝细金镯子,叫朱红的喜服袖口半掩半映着,愈发显得富丽耀明起来。一对三指粗的龙凤红烛,跳跳地燃着,透过大红羽绫盖头,在凤与凰交缠的尾羽之间幻出一团朱橙的光晕。
      远远的,从正厅传来喧闹的声音,勉力凝神听了听,像是江湖上的朋友闹着敬酒。待要再听,声音又低下去,不敢过分用内力,只得作罢。
      有人悄悄地靠近,直走到雕花床边才开口:“小姐,吃点东西可好?”我微微摇头,喜帕上椅子萤的流苏也轻颤,新妇于夫归房前不进饮食,古来如此。多少人这一夜也都这样过了,不该在我这一夜破例。
      朱阑又悄悄地退到她原本站的地方。偌大房间,只剩呼吸声与光影曳动。
      门吱呀一声扭开,夜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听见他吩咐朱阑和青琐出去。窗边传来一些悉 声音,是朱阑和青琐照着风俗把扫帚披上外衣立在窗边。夜来洞房,人不听鬼听。
      思绪不知飘到哪儿,眼前昏暗的红色陡然一亮。我猛抬头,头上簪珠钗环击出一片玲珑脆响。
      垂下眼睫,不自觉用指尖轻抚着吉服前襟上杂着金线绣成的彩凤,光华流转,文彩辉煌,衬得指尖若蹙。
      “你似乎一有心事就会伸手去换衣服的纹饰。”他的手覆上来,略显粗糙的手心压在我的手背,而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似有若无,昏昏欲醉。
      指尖一顿,堪堪被他握个满手。
      极缓慢地,他执起我的手,在唇边轻轻贴了一下,竞有无限怜惜之意。
      我一震,头垂得更低。喜服耀目的大红一路飞烧上双颊,即便是肌肤相亲云雨阳台的那个下午,腮边也不曾烧得如此滚烫。
      薄薄的瓷杯沿凑到唇边,也就浑浑噩噩一饮而尽。仿佛是醉了,被他轻轻一碰,一推,便软绵绵地倒在床上。想要提醒他桌上红枣花生几样吉果还没有动过,张口却是自己听了也要脸红的陌生娇喘。
      他的吻,既重且长,落在劲边胸前,全然不同那天下午如蝶掠花的浅尝辄止。
      明日起来,该叫朱阑备件立领的衣裳才好……我迷迷糊糊地想,只觉得桌上那对龙凤喜烛愈烯愈旺,热浪袭人。
      或者,是他眼睛里的烈焰,在这喜帐之内燃起燎原大火。
      焚化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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