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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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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褪残红,青杏小小。
臂上系着虎符和长命缕,满室都是艾叶菖蒲的清香。一转眼,又到了端午。
昭水与钟家三公子的婚事终是定下来了。纳采,问名,纳吉,钟家本就家财不赀,又兼在江湖上有些头脸,竟请动天下第一算士鬼谷愁为新人合了八字。
天作之合,当时鬼谷愁捋着一把白得像霜一样的美髯,笑着说,天作之合,钟三公子与薛二小姐的生辰八字,真是天作之合。一身仙风道骨,因着脸上红彤彤的笑意平添了几分俗世欢乐。
我端坐在玫瑰牙花椅上,低头凝视纱裙面上银红的妆花连云纹,目不斜视,默不作声。算起来我也是订过婚的女子,该如昭水一般在深闺里绣嫁裳、绣被面、绣枕巾……把一辈子的期待和依靠绣进去。然而旋雪山庄无男丁主事,长辈又皆已仙去,只能是我出面料理。好在钟家体恤未来三少夫人娘家无主事者,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只需出来露个脸,坐一坐,便可。
钟家……不计较庶出的身份,不计较无法继承旋雪山庄,那个面如冠玉的男子全心全意疼宠的是薛昭水而非薛二小姐……该是昭水的好归宿。
一室宾主尽欢,不觉日已西沉。钟家老爷夫人请移坐花厅入席。
穿过钟家小巧玲珑的内庭,暮霭揉合着木香的清甜味道飘进回廊。晚风生凉送水香,纱裙漾出一段段银红涟漪。
“薛庄主。”清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再分明不过。我婷婷转身,道了个万福才开口:“鬼谷先生。”
须发皆白的老人细细打量了我一番,无限感慨地叹了口气。我侧头,池中睡莲已悄然绽放。
“你很像你外祖母。”一开口便是前尘往事难割舍。
“昭烟出生时外祖母已仙逝多年,并无缘承欢膝下。”旋雪山庄尘封了太多风烟旧事,无心去问,无力去问。
“你母亲出生时,我曾到过旋雪山庄。历代庄主命格面相都十分奇特。”说到这里,他也顺着我的目光望向庭院中小小的水池。“你外祖母,你母亲……都是应在情劫上头的。”
我且淡笑,不置一语。
“你们的庄规家规,是杀夫留妻、杀儿留女。”刻意压低的声音一字不落地撞进脑海,我浑身一僵,凛冽的寒意自脚底沿着腿后缓缓侵袭上来。怎么会?怎么会知道的?藏在幽幽深深的阁楼顶上,昏昏暗暗的烛光下,乌乌沉沉的剔犀漆匣里,颤颤巍巍翻动的手,一股暗潮袭来,向口鼻耳眼扑过来,从头顶面前漫过去,全身都是冰凉黏腻的液体。是汗吗?怎么会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那一卷散发着腐尸恶臭血腥气的素绫?
“丹眉——就是你外祖母——一次酒醉后无意间说出来,”身旁人的青色衣袂被风高高扬起,依稀可见当年“清绝出尘,谪仙之姿”的模样。“我当时吓了一大跳。”他背手而立,头微微仰起,视线落处晚霞似火。“你外祖母她——苦得很……你母亲也是。”
风起,云动,木香垂下来的柔长蔓条因风而起,拂起一阵清香。
“薛庄主,”老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你外祖母若在世,也是我这般年纪了。人老了,想法自会与年轻气盛时不同,唯愿子孙平平安安。今日这些话,不单是我要说的,也是你外祖母的意思。”掺进了回忆,老人的目光柔和下来。“破掉那条规矩吧!放自己一条生路。”
我呆呆地站着,看木香飘落的星星点点细碎白花随风借势扑上妆花纱裙,浸上浅浅淡淡幽静甜香。恍惚像是又待在二娘床边,将去的昔日江湖第一美人光华不再,只剩下声嘶力竭的痛楚,干枯瘦长的十指一下一下揪着被面:“蝉约!蝉约!你为什么要生在这该死的地方!“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自道州回来,不觉已过了大半月。夜夜不得安眠,一闭上眼总是看见自己把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放在漆匣之中素绫之上,再合上匣盖,缓慢地、用力地压下去。浓稠腥呛的红色从匣盖与匣体之间的间隙涌出来,染了一手。举起来凑到眼前细看,比涂了蔻丹还要艳丽几分。再一端详,眼前又不是自己的手,一双白白嫩嫩幼儿的手,带着冰冷的风,直扑上来……
猛睁开眼,清澈的月光透过床幔泻在床上。不必伸手去摸,也知道中衣后背上冰凉精湿一片。
窗子开着,风一阵一阵掠进来,闷热潮湿。更漏滴滴答答响着,凝神听了一会儿,竟已是亥时了。
再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我望着窗外头摇摇摆摆的扶疏树影,在心里恍惚地想。今夜,是无论如何也睡不成了。
第二日起来,天还微微泛着鸭蛋青。朱阑睡得警醒,一听见响动就起身了。服侍我穿了衣裳,又要去外间唤醒青琐。。我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自壁上取了秋水,出了绮互阁,往碧宇园走去。
碧宇园中千竿竹,真真遮得天也青碧。风来,竹叶沙沙响;风去,竹叶也还是沙沙响。我持秋水,翻腕抖出几朵剑花,便一路银练狂舞,枝飞叶散。剑驭于神,神凝于剑,剑非我手,我手即剑。一套七十二式旋雪剑法,看似轻灵跳脱,实则招招杀机。
沙洲雪冷,第五十六式。身子微向前倾,像是平平无奇顺第五十五式剑锋而行,半途却猛然回转。回头,回剑,一泓秋水,波光潋滟。若是与人交手,这一剑下去,便在胸口刺个大洞。杀的人快意,死的人也快意。
沙洲血冷望已残。
虎口微微一震,剑气长鸣,金戈铁马之音不绝于耳。我未迟滞,一口气使完了剩下十六式剑法,立定在修竹旁,将泠泠波光收入剑鞘,毫不迟疑举步向绮互阁方向去。
进得阁内,青琐已起身,净身的热水也在房里预备好了。任由朱阑为我褪净身上衣衫,坐进木桶。恰到好处的水温熨帖在肌肤上,有难以言喻的感觉。
“朱阑,你下去吧。”我闭目靠在桶沿,平静开口。
“小姐,衣服放在屏风边的梅花墩上。有什么事,奴婢就在门外。”听得屏风后咔哒门响,想必朱阑已经退出去。
我身子一软,向前一倒,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丝丝缕缕在水中晕化开来,比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妖丽百倍。
“你比我想象中强很多。”来人悄无声息,出声时已欺到我身后,并伸手勾起我的下颌,迫我仰视一张倒置的脸。
风途遥。
残留的血顺着唇角流到下颌,又沿着绷直的曲线流下去,流过颈项,流过锁骨,最后在胸前没入水中,划出一条冰冷的血迹。
他的目光也是冷冷的,落在肌肤上犹如一把极薄极锋利的匕首,刀刃贴着皮肤来来回回地游移。
暗中一提真气,五脏六腑内如有一团火乱窜,灼热难当。看来只是受了内伤,并未走火入魔。
不敢再运内力,只能软软地靠在桶沿,任他修长的手指随着血痕自水面逆上来,停在唇角。
竟是如画唇一般将满指淋漓鲜血细细在我唇瓣上描绘。
他手指碰过的地方,起了一些小火焰。大概是水温太高,烘得我双眼氤氲起来。
半片切口整整齐齐的碧青竹叶从他袖口滑落出来,悠悠浮在水面。方才击上秋水的,就是这片竹叶?
“普天之下吃得住我这一下飞叶的,数不出十个。”他的手指游移到我左肩上,长着薄茧的指尖与指腹摩挲着皮肤,擦出不寻常的热量来。“你是个狠角色。”
没来得及开口,凉薄的唇瓣藏在黑影下覆上来。辗转的吸吮间,尝到血腥味。本就是一嘴的血腥味了——然而,又是有些不同的的味道……
天昏地暗,天旋地转。
浑身还沾着温热的水珠和散落的花瓣,就被他用内力送至绣榻上。他解了外衣上来,帘幔漫天飞舞,遮住窗外已过于明亮的天光。一双幽深晶亮的眸子,还是清冷淡定。
人生在世,总是有这么一遭的。也罢,给了他,总也是没什么好惋惜的。我咬住下唇,伸手缠上他的颈项,刚劲挺直,不似自身的柔弱纤长。满帐的血腥味,一点一点浓郁起来。
红绡帐,颠凤倒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