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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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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月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幽幽的琴声隔树隔水地传来,又添一分幽怨。亭中的单衣女子兀自拨弄琴弦,丝毫未意识到亭边来人。
曲未成曲调不成调,显见得是有千般万般心事说不出来,只好寄在这丝弦之上。一声沉似一声,直要把这细细的冰弦压断。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月色清朗,适于吟咏。我随手折下一枝西府海棠,在指尖旋转把玩,看她慌慌张张起身行礼,不意撞到琴座,娇呼一声。
“昭水,”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举步踏入飞檐八角亭,“就算你在想那位钟公子蘅,姐姐我也只会当不知道,你用不着这么慌慌张张的。”身边的侍女掩嘴窃窃地笑,昭水那张五官与我肖似却清丽无双的芙蓉面烧得绯红,只能把手里的绢帕往死里绞。
不禁失笑,又有些酸楚起来。昭水十七了,按礼法早该出嫁,却为着我的比武招亲四年未果而跟着搁下来。
深闺寂寞人不知。
“过来。”拉着她的手在身旁坐下,轻抚她披在肩后柔亮的长发,难得认真起来,“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位钟公子?”父母与二娘皆已仙去,即使不能尽长姐如母的责任,也是时候为昭水的将来打算了。
“姐姐,他……他是个好人。又温柔,又守礼……姐姐若是……若是能嫁给他……必是,必是好的。”低垂的螓首下面,开始是害羞的细如蚊蚋的轻诉,后来变成情难自己的哽咽。情窦初开的芳菲年华。第一步便陷入两难的境地,怎么不叫养在深闺的她焦灼难受?
一点点的小女儿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二娘临终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交代了两三个时辰。整个旋雪山庄,她的大半辈子,反反复复,纠纠结结。若不是我提醒她昭水跪在门外等着见她最后一面,只怕到油尽灯枯她也想不起旋雪山庄还有个二小姐薛昭水,她的亲生女儿。
“为大小姐寻个好归宿。要听大小姐的话。”
最后两句话,最后一面。我几乎要疑心当时二娘是不是已经神智不清。自己十三岁的女儿,跪了一整天,得到的竟是一条绳索似的荒谬要求。
人大了,绳索却不伸长,勒得人疼出眼泪来。
伸手把那枝西府海棠别进昭水小巧精致的发髻,顺着发势调整成得宜的角度。薄如蝉翼的粉色花瓣伏在乌黑的发间,骨丽肌艳。这个单纯的妹妹,竟还真把二娘的遗言当成了一生的圭臬。
“钟公子输了擂台,做不得你姐夫。”
整枝花因发髻主人的猛然抬头而跌落,一地香零粉碎。不禁感叹自己真的是没有梳妆打扮方面的天赋,连枝花也别不稳。
“姐姐!可是真的?”细长袅娜的横烟眉随着眼睫一道上抬,扬成好看的弧线。
“这种事情,怎么会骗你呢?这是家规,胡来不得的。”不自觉顿了顿,又伸手去抚袖口的缂丝兰纹,微微突起的织物纹路触在手中,有一种别样的粗糙舒适。“钟公子在打斗中受了轻伤,现下住在钟家城南的别宅中。明日上门去道个歉——是薛家二小姐,不是摆擂招亲的大小姐。”瞧见粉颊上一直未退的红晕又添深,也不忍再逗弄下去。“不早了,叫醉紫和醒碧把琴收一收,睡去吧。”
于是亭内便空旷起来。月色如流,泻下轻透摇曳花影千重。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风途遥,字行坚,年三十,江州回风堡堡主。娶妻两次,初,新娘与途中自尽,次则死于非命,原因不详。师承不明。
朱阑送进来的半寸厚的册子,真正关于我未来夫婿的就只有这么寥寥几句,语焉不详,雾里看花。后面那厚厚一沓的财产状况倒调查得十分用心,不过读起来索然无味,浪费了朱阑一手秀逸的松雪体。
百无聊赖地翻动紫檀书案上的册子,窗外园子里鸟语啁啾,蝶影穿梭,靠近窗下的一丛芭蕉新叶已经抽得有一人来高,阳光一照,晶绿碧透,煞是好看。我停了手,站起来走到窗边。细白的窗纸糊在乌色的硬木窗格上,风一吹,发出轻微的嘶啦声。青琐蹲在远处的木芙蓉下,跟园公李伯一起掘土种些草株。今日一早昭水带着醉紫醒碧出门去,小丫头眼巴巴地坐在坐在廊上望了又望,终于没等到主子的恩典,于是气鼓了双颊跟脾气最好的李伯种草去了。现下玩得一手一脸的泥,笑开了颜。我淡笑着摇了摇头,真还是个好哄的丫头片子。
“薛昭烟。”低沉醇厚的男声自身后响起,陡一入耳,竟象是自喉间滑下一杯烫温了的陈年花雕。
然后,在心口微微烧起来,有些须疼痛。
我转身,逆光而立,迎上一双幽深晶亮的眸子。这一会,把他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斜挑的剑眉,挺直的鼻梁,抿紧的薄唇,无疑是生得极好的——然而并不象是纯然的汉族血统。我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剑鞘上。玄色漆,看不出是什么海物的皮制成。若拿在江湖上行走,十个有十个会忽略它。但里面藏着的,是一把绝世游龙。那日他在台上一亮出兵器,我就知道钟蘅是必输无疑了。千年的血铁,至阴至邪之物,偏偏动起来如烈焰肆舞。
“昭烟见过风堡主。”风从窗子外吹进来,先摇动了芭蕉嫩绿鲜艳的叶,又掠起我披散在肩后的发,最后把桌上那一叠纸页翻得哗啦哗啦。我双手交叠置在右衽,屈膝躬身为礼。若是有面铜镜在前,必可映出一脸温婉柔顺。
他也盯着我,半晌才冷冷扯起嘴角,扔出一句话。
“薛昭烟,不必再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