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主》吞拿鱼王三明治

83、第八十三章 风言风语

　　“皇上……？”苏晟仍不明白，皇帝这突然将他所有职务与权力撤去，徒留一个空壳是为了什么，倘若只是兔死狗烹，大可将他直接罢了官，踢回齐仓不是？

　　苏晟一时没有想通，只隐约觉得这事应当同周尚书有关系，便悄悄瞥了一眼周尚书，不料对方也正在看他，不同于平时的冷淡，周颀看他的眼神中有一种极为悲悯的情绪，四目相对之后，周颀便回过了头去。

　　皇帝为何这般做，周颀自然是心知肚明。苏晟与林湘不同，他入朝虽时日不久，但为人活络，早已在户部吏部生了根，先前河北一事让他百姓中也有极高的风评，因而不是没个名目便能随意拔去的。
　　而巧就巧在他这时病了，这病得巧妙，正了却了皇帝一桩心事。

　　但说到底，将他留在京城，又何尝不是有皇帝的私心在呢。胆敢触碰年初这桩案子的人，十之八九都已死了，国子监丞卫舫只是其中一个。如果今天跪在殿下的人不是苏晟，而是别人，恐怕早已推出午门，死无全尸了吧。

　　就在此时苏晟终于也想明白了，皇帝前后的态度迥然，不会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今日自己在刑部翻看了年初那桩案子的卷宗。苏晟今日看过卷宗之后，一直在刻意回避去想那桩令先皇前太子命送火海，谢国师一家满门抄斩的案子，只因他对皇帝本是有些许偏心的，他不相信杏花君是会弑父弑兄的人，如今看皇帝这样的反应，却只可能是心虚，害怕他苏晟真查出个什么来。

　　这一瞬间苏晟心中对皇帝的信任一夕崩塌，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就像个笑话，为虎作伥浑然不知。

　　这天底下，唯有“气”一字是苏晟绝不能忍受的，他跪在地上，心中火烧一般：“皇上大可不必多费周章，想撤去臣尚书之职，撤去便是。”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格外低沉，宛若暴风雨前的平静。

　　“就算皇上罢了臣的官职，抄了臣的家，先皇之死，我也要彻查到底。”

　　此言一出，就连周颀也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替苏晟捏了把冷汗，回过头再来看气红了眼的皇帝，心里又是苦涩又是嘲讽。

　　真是可笑了，苏晟与先皇又有什么关系？如今连太子黨都早已散的七七八八，别的朝官恨不能把先皇这两个字从辞典里删去，他苏晟何以如此有恃无恐，随性妄为？说到底，还不是以往皇帝一手惯出来的。自入朝以来，苏晟还似自己是那一县之主，在朝中横来竖去，想查便查，想救便救，和谁交好，和谁结仇，皇帝都大手一挥将他前路铺平了，生怕他磕着。

　　看如今怎样？苏晟连自己是谁的狗也忘了，蹬着鼻子上皇帝的脸。皇帝生气，他当然生气了，苏晟是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小哈巴狗，如今却反咬一口，恰似一耳光甩在皇帝的脸上。别说是生气，就是此刻拔剑把苏晟砍了，也并不奇怪，偏偏他就是舍不得，于是一口气只能憋着，到头来伤得还是自己。

　　皇帝气得肝胆俱裂，差点没失去理智撕了苏晟，手握成拳之后，却是狠击书案一记，强压了怒火下来：“滚出去！”

　　苏晟看着暴怒的皇帝，缓缓站起身来，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方才在紫宸殿中，苏晟满腹都是愤怒，也就忘记了其他，等到走出殿外，才渐渐生出些许后怕来，走远了几步，膝盖便发软直打颤，靠在盘龙的立柱旁一身冷汗，宛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一来苏晟是怕死的，二来是细想之下，昙姐和星儿都还在皇帝和周颀手上。苏晟方才那话，一半是火气之下说出口的，原本得知了小谢的身世，苏晟虽是觉得同情，却也不觉得自己能改天换地。今日去刑部调查卷宗，也只是为那几分莫名其妙一探究竟的冲动。

　　先皇一案扑朔迷离，苏晟本是望而生怯不敢触碰的，可谁料到皇帝竟立刻就罢他的官撤他的权，联系起先前林尚书的遭遇，着实寒了苏晟的心。

　　说到底，如今玉玦也没了，实权也撤了，他进刑部都难，还有什么办法去调查这件事？那句调查到底，实在已是随便乱扯的一句气话了。

　　这一句气话，却差些要了他全府的命，苏晟也是懊悔。这时便想起季桃花总劝他好好收敛下脾气，其实季桃花的话都是对的，可他自己却也像个小孩子，一气之下一句交代也没有就跑了。这回苏晟也不愿服软，几次提笔想写信又放下了，两人就像在较量看谁更稀罕谁似得。

　　苏晟这一难受，便更没法控制的在心里埋汰季桃花——该死的季桃花，你知道我手上一堆麻烦，还差点被人害死了嘛。越想越委屈，苏晟总算也忘了害怕，直起身子来，抹了抹鼻子一面思忖着事情一面回府。

　　***
　　事情还得一样一样做，既然被撤了权，苏晟索性也就先放下宫里的事，与柳公子安排好了营救林大人的各种细节，只等时机成熟。就在计划的前一日傍晚，柳公子说要带他约见一个人。

　　坐着马车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一间茶楼下，跟着柳公子步上二楼，走进一个雅间，里面的人却大大出乎苏晟意料。

　　“小谢？”
　　谢真站在窗边，有些局促：“苏老爷。”

　　苏晟下意识想上前又停了脚步，看向柳公子，营救林大人的事迫在眉睫，此时却与小谢会面，苏晟实在不明白柳公子此举是何用意。

　　柳公子道：“苏大人，谢兄找到在下，希望能见您一面，说有些话要同您当面讲。”

　　“苏老爷，请坐。”

　　苏晟没说什么，走进雅间坐了下来，谢真在一旁坐下，正与他平视。

　　“苏老爷……谢某本名谢元中，是前国师之子。在府中排行最小，亦不喜在朝为官，年少时便游历四方，在外闯荡。府中出事时，人还在西北大漠，匆匆赶来，为时已晚。府中上下老小，唯我一人逃过此劫，谢某为求个明白四下打听，这才找到了太常卿与太傅大人。两位大人也有心重查此事，为我府中翻案，但仍需许多准备。有一天，太常卿找到我，说要谢某去调查一个人……那人，便是苏老爷您。”

　　其实小谢说得这些事，苏晟已在信中大概知道了，只是此番面对面，便更加坦诚与详尽了。

　　“起因是太傅大人对您的某些举动心生疑虑，希望谢某能查清，您究竟是否新君那边的人。谢某承认自己的确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前来接近苏老爷您的，但我可以在此指天发誓，从未做过对苏老爷您不利的事。……当时见苏老爷您是如何矜恤灾民，仗义相助柳公子，几番举动，叫谢某心生敬佩。苏老爷，您是个好官，更是个好人，如果我府中的案子还有指望，那唯一的指望，便是您这样的人了……”

　　“……小谢。你救过我那么多回，我是真的感谢你……”苏晟这才叹了口气，看向谢真道，“你的信……我看了。可令尊的案子……我……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人微言轻，如今恐怕连进刑部都……”

　　“苏老爷。”谢真打断了苏晟的辩白，一字一顿道，“这就是我请柳公子带您来的原因！我留书的目的，并不是要您为此事以身涉险，以卵击石！”

　　“……”

　　“苏老爷，谢某不是三岁小孩了，悲痛过后，其实早已明白了，如今新君继位已近一载，我府中的案子，不论真相如何，都不会再有翻案的可能了。因为此事结识了苏老爷您，是我谢元中之幸。苏老爷误会我，疏远我，是我活该，我留书只希望苏老爷也能明白，体谅我的难处。可是近日听闻苏老爷为此事，几近罢了官，谢某着实寝食难安。”

　　“小谢……”

　　“苏老爷，谢某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希望您也不要再为此事烦心了。皇帝排除异己心狠手辣，您还有一府老小，断不能拿这一府性命一起冒险啊。”

　　苏晟陷入了沉默，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从古至今都只是一句糊弄百姓的话。可自己心口是那一府老小，小谢那一府亲人不也是结结实实长在心里的么？苏晟都不敢想这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小谢，你真能放得下？”

　　“……谈何容易呢……别说是我，就是太傅大人，与太子殿下并非血亲，却也至今无法放下。说到底，太傅大人支撑到现在，哪里还是求什么翻案，讨什么公道？不过是不能让太子殿下死得不明不白，不过是想求一个真相罢了。”

　　苏晟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道：“好，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真相。”

　　***

　　过了半个多月，苏晟的身体也好了许多，宫人便来知会他回户部同长孙大人交接一下公务，苏晟自然是没法推拒的。

　　第二天大清早苏晟便进了宫，正走在去户部路上，竟迎面遇见了曾在吏部共事的两位旧同僚，潘大人与齐大人。

　　苏晟觉得尴尬，还想绕开道，却早被眼尖的潘大人看见了，苏晟本以为自己先前混入太子黨既已败露，定是会被这两人指着鼻子羞辱一番的，却不料两人笑脸盈盈迎了过来，口吻也仍是客套。

　　“哎呀！苏大人！真是许久不见！”
　　“是啊！先前早朝上真是吓死人了，您身体可好些了？”

　　苏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也笑：“好了许多，承蒙关心。”

　　这潘大人与齐大人不过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朝官罢了，深知在朝中如何自保，眼见太傅已做不起什么风浪了，也是时候重新审视看看风向了。

　　“苏大人，您不知道，这阵子林尚书不在，那姓卢的都快称王称帝了，不过是个四品侍郎，真是眼高手低……咱们吏部尚书之位始终空着也不是法子，也不知道皇上有什么打算？”

　　两人显然是知道了苏晟给谁办事，因而想同苏晟打探打探路子，可苏晟哪儿知道皇帝什么打算，只能含糊道：“这圣心难测……岂是咱们能猜到的？”

　　潘大人点了点头，却道：“我看，那姓卢的爬不上去。咱们朝中的尚书之位，最后可能都是姓‘长孙’。”
　　齐大人一听，促狭窃笑。

　　“长孙？”苏晟略微有些在意。

　　“您这些日子都没进宫，一定还没听说吧？”
　　“听说什么。”

　　“有人啊，爬了龙床，如今啊……那风光的！竟是连刑部那位都逊色几分咯。”

　　“……”想起先前自己在甘露殿养病，苏晟一时脸色发赭，继而困惑的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他们在暗示什么，忙道，“潘大人，齐大人，这种事也是能随便胡说的？”

　　潘大人夸张的瞪大了眼睛，梗着脖子道：“怎么是胡说，先前苏大人您在皇上寝宫养病，是清清白白，那谁说什么了？！空穴来风也未必无因，皇上宫里有一百双眼睛，就有一百张嘴。您要乐意打听，这世上就没不透风的墙。”潘大人说着，压低声音凑近道，“咱就说呢，皇上登基已久，却迟迟未选秀纳妃，大臣们偶或提起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原来是……”说着又是跟齐大人对视着窃笑起来。

　　这信息量大到苏晟一时没能完全理顺，难道皇上是因为宠幸长孙，才要将自己的位置腾出来？可按时间算，好像对不上啊。

　　“所以苏大人，您想啊，如今长孙在户部暂替您的位置，等您病好了，长孙勤不得被挤走么？那皇上不得再给那心肝腾个地儿，到时候放进吏部，不也是顺其自然的嘛？”

　　听到这苏晟心里才有些发苦，潘大人齐大人又何以如此笃定自己一定能够回去呢。在苏晟看来，自己不过是第二个林尚书罢了，留有一命，已是皇恩浩荡。